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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贵妃之死 ...

  •   陆辞刚从太后处告退,回到府上,就眼见对面宫中一片骚乱。
      ——倒也不是很大的骚乱……不过是死了一个贵妃。宫人也只是起初惊惶一下,很快都去按部就班地处理,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死个不痛不痒的贵妃,史书上也不会有空间留下一撇一捺。

      郝韵死得毫不避讳。
      不像是深宫里哪方不受宠的妃嫔,寻死还得悄悄地找个地方挂着。避着人,不声不响的,小家碧玉的死法……
      郝韵的死,反而甚至让人觉得,是她自己故意大喇喇地敞着给人看的:对,我寻死了——就方才,就在这儿。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就是单纯大大方方、坦坦诚诚地敞着给人看罢了。
      她的死相不难看。
      这人的头低垂着,下巴阖在桌案上,乌黑发间孤零零地夹着一支绳纹镶边的铜鱼发簪。颈上挂着一扇看起来极华丽的覆盖珠被,由蚀花石髓珠和抛光的孔雀石珠粒串成——似乎很隆重,却又让人不明就里:
      这人生前是大梁的贵妃,更加华美奢侈而拿得出手的的金玉珠宝,像钗啊,笄啊,华胜,步摇,应当是应有尽有。却偏偏只郑重地戴上这种……
      这种……怎么形容呢。
      这种廉价又古怪的首饰。
      从款式上看,似乎并未在大梁的任何地方流行过。反而更像是出自某片极南的疆域——往南,一直往南,还要越过梁州——似乎是原先滇国所在的遗址。
      ——倒像是那些蛮人留下来的遗俗。

      桌案上干干净净,只放了个普通的瓷瓶,里面还有几颗未尽的药丸。白瓶底部,划刻尾端微微带起,像个新月似的小钩子。
      其他旁的物事,包括常用常换的衣物、觥杯卮尊,平日打发时间用的文墨宣纸、银针绣线,都齐齐整整地摆在它们应放的位置,看得出被人用心收纳过一回。

      她案上的素净白瓷瓶,和先前刺杀世子咎的刺客身上搜出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尤其是底部划刻的笔法。
      这是众目睽睽的。人死得突然,死前又是独自一人待着,没有栽赃调包的可能性。
      虽然还是让人觉得存在许多蹊跷,但此番过后,若再要硬说,遣人刺杀皇嗣之人,是那位当时正远在长乐宫召见国师的太后,就丝毫站不住脚了;反而说这话之人的用心,才显得更叫人疑忌。
      太后刺杀世子的嫌疑被洗清了。
      朝中,只剩下霍阑珊的太后党,与丞相李渔的东林党,仍在为新君争执不下。两党势均力敌,不知离尘埃落定还有多久。

      贵妃郝韵祸乱宫闱、刺杀皇嗣,畏罪服毒自杀。尸首不得入皇陵,由宫人运至城外,抛尸荒野。

      陆辞闻讯时,还略微有那么些愕然。
      郝韵要扶植世子稷做皇帝,要做操纵大梁的皇权,要翻云覆雨、祸乱朝政,来给被灭的滇国复仇……这些事情到如今,确实已挽回不了颓势,必败无疑。
      但是她离被降罪伏诛,却总还是远着。
      如果现在不死,还能带着党羽苟延残喘一阵。要是运气好,兴许可以给自己谋条生路。
      如果是万念俱灰,真要死去,也不必把瓷瓶大喇喇地摆在桌上:把刺杀世子的证据摆在明面,让天下人都知道,刺客是自己派遣的——这相当于临死时,主动背了个恶名,还给太后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乍然闻讯间,陆辞没想明白:像郝韵那样,熟稔权谋、工于算计的人。
      她怎么会呢?
      她为什么会呢?
      ——而太后先前又为什么无缘无故地……
      为什么那样无缘无故、雷厉风行地帮我荡平障碍,直上国师之位?
      两件不合逻辑的事情放在一起,便逻辑通顺了。

      国师府前来了一个宦官,定要入内参见国师,长跪不起。却不肯说是为何而来,不论府上的执事如何询察盘问,都一字不吐,硬要见到国师。
      陆辞没有见过这人。
      低着头,躬着腰,相貌寻常。不论丢在哪个宫室,应该都会被许许多多来往的宫人淹没,再找不出来。又只是身穿蓝灰色罩袍,不戴冠冕,应当是很小很小、极其卑微的那种内侍仆从,连官衔也无,甚至不能以宦官相称。
      但还是请他入内说话……再卑贱如草芥的人,也不过是身份使然,至于人本身,那都是爹生娘养的,有何不同啊。
      又如此守口如瓶,大约是什么身家性命的要紧事。

      那人似乎很木讷,不善言语。见国师把周围的人都遣远了,便脱了外面的罩袍,解下贴身的某条衣带。
      再在那条宽布衣带上寻摸出一两个线头,一点一点拆开,从里面取出被捆成细细一束的宣纸,双手捧过头顶,交于国师。
      然后便仿佛了却一桩巨大心事的模样,匆匆把扯烂的衣带在身上原样绑好,套上罩袍便告退了。
      纸是宫中的芙蕖花帘纸,打开时隐隐约约散出些特殊的墨香,像是在冷水里泡了许久的风铃草,淡而又淡。因为纸张大小所限,写字的人把每一笔一划都写的极细小,但又极工整,仿佛能透过纸面,看到写字时流露出的某种不急不缓的从容:

      一别六年,郝韵不得再见恩人一面,以当面言谢。然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能冀求来世偿还。
      洛稷与丞相、东林党人等仇怨颇深;年已十九,也不会愿意受后宫挟制。若他继承大统,则其后数年中各党相争,大梁必乱。我滇国虽已不存,然而乌桓、北羯有机可乘,可以从西、北起兵,屠灭大梁。如此,大梁灭我家国之仇,也算报了。
      然而如今,此计再无赢面。即使还能得生路,我也不知以后所活为何,不若一死。
      当年母国被灭,我亦遭难,为恩人所救。恩人曾经予我出路:遁入山水、远避宫室,可得善终。然而我当时已心如死灰,但求入大梁后宫翻云覆雨,以报国仇家恨。
      武帝弑我宗族,然今已死。我故国之百姓,今亦属大梁子民,若战火频起、屠戮天下生灵,他们亦受苦受难。我为报仇而忍辱负重,苟活这数年间,见过诸多苍生苦难,心中早有迷惘。
      而今报仇无望,我将身死名灭,不得善终,乃六年前意料之内,并未后悔。未能够做到祸乱大梁,或许亦是好事。
      虽不知恩人入宫为何,然而必是有迫不得已的缘由。愿恩人此后诸事顺遂。
      郝韵绝笔。

      一个个米粒大小的蝇头小楷历历清晰。陆辞觉得,郝韵如今的笔迹已经很隽秀工整,完全不似六年前——当自己在麻沙纸(1)上一笔一划教她书写大梁文字时,那种稚嫩杂乱的墨迹。
      绑住纸卷的红绳已经很旧,颜色变成某种介于黑和棕红之间的暗色,在光下也沉沉发不出亮泽。尾端有两个打在一处的死结,在经年岁月中依旧虬盘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

      六年前,她们救下她时,她仍是滇国公主的装束。
      铜鱼发簪束发,覆盖珠被满身。左脚踝上绑着寓意平安喜乐的红绳,是她那——率领过千万悍不畏死的鱼凫步兵冲锋陷阵、最终死在大梁铁骑之下的父王,在公主及笄之时,亲手所系。

      陆辞把暖手用的火盆拿来,解开红绳,将带着墨香的风雅纸张丢入其中,看火舌一点点吞没。
      她本来还有些伸手把纸拣出来的冲动,旋即只是盯着正逐渐烧黑湮灭的痕迹,看那镂空雕花的小巧炉子中火光明暗交杂,仿佛透过这一小团跳跃不止的橙红色,看到六年前那个梁州的寒冬,青衣江边茅草屋里明灭燃烧的柴火。

      彼时,江湖河山一色,朝廷远在万仞重山之外,没有贵妃,也没有国师。
      她是被当做战利品送往后宫的亡国公主,被江湖侠士从劫道的匪徒手中救下;而她是跟在伞师白身边、还不知忧虑为何物的少年行者。
      青衣江边的寒风吹卷梁上三重茅草,亡国的落难公主奄奄一息,蜷缩在柴火燃焰边,满身尘土,一双眼睛却比火光更明亮,说不愿与二人同游江湖、自在一生,却执意要入那深不见底的大梁后宫;说若是己身不入宫廷虎穴,又如何能接触权力,以搅动风云、祸乱大梁,报国仇家恨。
      她问陆辞:依恩人博学之见,如今大梁的朝廷之上,谁最好拉拢,能够为己所用?
      伞师白在一旁默不做声,不知思绪已经飘到何方。
      陆辞回答:我是一江湖闲人,不了解朝中深浅,只能略述浅见。缙王谋反已死,残存的少数缙党群龙无首,最容易被他人拉拢勾连。

      ——尚无机关算尽,尚无生离死别。

      陆辞心上并不感到疼痛,只是微微的麻与冷。似乎原先因为伞师白离去而空掉的那一大块,变得更加索然无味。
      郝韵一生很短,也许仅在童年有过一段短暂的无忧无虑。后来,那些国破家亡的一个一个日子里,大概全都是身负着血海深仇,向死而生。

      ——把半辈子都折腾来报仇的人,临死时却只报了恩。

      命殒魂灭后,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个稍显不寻常的后宫女子。谁又能从史家书卷上,得知一深宫女子的身世几何、心境幻灭呢。
      后宫并非莺莺燕燕之所,只是其中的恩仇抱负,旁人不知而已。

      这深宫啊……
      陆辞不禁又想到了霍阑珊。自从见过太后,那无意一瞥所留下的惊鸿身影,总是不时在她脑海中徘徊。
      不知是因为其人生得太过艳绝,还是气场张扬肆意,又或是旁的什么原因,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太后的一颦一笑她都记得清楚,能在脑中掰扯成细微的碎末,不断回放。
      不知觉中,那人竟已经把心里较重的分量占去。

      太后霍阑珊,在面上不露声色,让人看不出胸中喜怒。真实的她,是怎样一人呢?
      怀揣着怎样的抱负、怎样的恩怨情仇?
      生于兵多权重的武将世家,被父亲当做攀附太子的工具,早早嫁给了性情暴戾、又不能人道的洛奢。
      从此,她不是霍阑珊,是工于心计的太子妃。是武帝亲征在外时,独守椒房的皇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是武帝死后,在长乐宫中与群臣勾心斗角的太后。
      到如今,高位上珠浆白骨、十指丹蔻的这人,到底是谁啊。
      究竟有几分孤独,几分寂灭,又几分喜怒哀乐。
      ——人一旦到了这种位子上,喜怒哀乐都是不能表露在外的。若是无意间给人瞧见,不免只觉得荒唐好笑,便是失态。

      ……都无从得知。陆辞只觉得隐隐心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贵妃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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