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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陆辞 ...

  •   京郊甘露观。
      陆辞在书房内翻看卷宗。
      朝堂事本与她无关。“江湖恩怨江湖了,江湖不干朝廷事。”然而如今将要上任为国师,却少不得先厘清朝上的势力关系。
      她被小师姑伞师白养大,随后又一起在民间江湖行走十余年。虽说江湖远朝堂,然而江湖中去去留留无数人、来来往往多少生意,又哪一桩能脱的开朝政?
      她怎么会不知国事。不过为了行止妥帖,不出纰漏,还是需要连补几夜功课,弄清些细节。
      什么谁是谁的心腹啦,谁家和谁家是姻亲啦,说的好听是同舟共济,难听点就是一根绳上串的蚂蚱。
      还有哪派和哪派素不往来、凡遇上事总要互相踩一脚啦……
      还有现在,几派相争,都想扶立新君、把持朝堂。
      竟然也有趣得很。
      尤其是那位太后。
      霍阑珊,是大将军的独女,被父亲当嫁给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之后,便开始与人斗、与权斗,斗到如今已十年有余,成了年轻守寡的太后。这人显然不是娇弱的千金小姐,也非寻常的后宫莺燕,只怕和世人眼中乖顺淑德的小女子形象相去甚远。
      有说心狠手辣,有说任性专权,有说……
      但陆辞很明白,世人风评于后宫女子为政者,总要少去几分宽容。一听闻后宫执掌大权,总容易产生先入为主的坏印象:祸乱宫闱、败坏朝纲……通读前朝史书,如是者比比皆是。
      因此,太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从纸面上得来的毕竟十分片面,只有见过、处过,才知。
      就连凡人都有多面,更况不凡之人。欲要了解太后其人,只可靠亲身体悟。

      陆辞明白,此时入朝,时机并不恰切——会教人以为,新国师是想要在皇位之争中横插一脚。可是,若非为了伞师白,她甚至根本不愿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朝廷是非。
      是小师姑把不到三岁的她抱来养大,养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倾尽了一身心力。可是,伞师白只孤身去了一趟青州,就死得不明不白,而自己竟连仇家是谁都查不出,更谈何报仇。陆辞每每想起,都揪心得厉害。
      入朝,就入朝吧。
      若是永远只在江湖追查,此事永远查不出眉目来。

      她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
      很小的时候,伞师白为了她的身体,还不能带她去各地云游。陆辞住在西跨院的居房内,每逢遇上阴雨天,屋角就漏雨。
      听着雨滴滴答答,陆辞学不下去功课,竖着耳朵去听前殿内来来往往的人声。
      甘露观名义上是道观,来的道士反而不多。
      有时来镖客和商人,有时来朝廷的大小官。
      江湖人不拘小节,即使是为不能上台面的营生,也都大大喇喇地谈笑。声如洪钟,直接透过前殿的院墙,冲进她耳朵里,偷听起来最省事;
      她最不喜欢的是小官小吏,来得偷偷摸摸,声音也轻如蚊呐,不得不费好力半天才听清一两个字。
      隔日卯时,伞师白要来检查她写的策论。陆辞往往一直心不在焉地偷听到到傍晚,才着急起来,便要在夜里加紧赶。
      后来……

      当时定未想到,世事如此难料。
      伞师白已早先一步不在人世,而她现在却还需要连夜在油灯下补“功课”,为进入朝堂做准备。

      其实,伞师白那时也忙。甘露观处在江湖和朝廷之间,上得台面和上不得台面的俗务来往多如牛毛,每日皆不停歇。
      本来,伞师白自不必管。只是彼时老住持方去,新住持伞昇还不够熟稔,一时焦头烂额,不得不求这素不沾事的师姐帮忙应承。
      小陆辞本以为,这下观里的事忙起来了,自己的功课便可以偷点懒。然而伞师白依旧时时抽查、日日记挂,她白欢喜一场。
      陆辞常常会想,伞师白那样……片叶不沾身的性子,宁可在刀剑花酒之间散尽身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携剑拍案起,也不愿意在车马上奔走人情。怎么却生生捡来她这样一个大麻烦,一腔心思全花在陆辞身上呢。
      她怎就对自己那样好呢?
      捡个不到三岁的孩子来养,屎尿油烟的……
      不知道有多麻烦。
      只是从前未问明白的,此后也再没机会开口了。

      陆辞把心思重新放在手中的卷宗和密报上。
      她想再多看看这位太后的身世背景。

      前朝成帝在时,武将霍启揭发缙王谋反,霍家因此显赫。
      然而霍启对当下的权位并不满足——成帝已经年迈,他要牢牢攀附太子,在下朝继续做金印紫绶的大将军。
      如何才能“牢牢攀附”呢……那自然是结为姻亲。虽然太子激进暴戾,脾气急躁,据说还不能行人道之事。但是,不过送去一个女儿而已,又有何紧要呢?
      于是霍阑珊成了太子妃。她在权谋政事上初露头角,而太子和她利益相连,也乐得放权让霍阑珊处事。
      太子的位置保下了。洛奢登基,成了穷兵黩武的武帝,心思都在战事之上,更加重用大将军霍启,霍阑珊也顺理成章地从太子妃成为家世显赫的皇后。
      武帝总是在亲征,打仗。
      于是皇后霍阑珊与丞相一起主政,相互制衡——武帝眼见家门里暂时闹不出乱子,更加起劲地征伐。先灭了南面的滇国,再转战雍州西北边境的北羯,再打乌桓。
      打啊,打。
      打到天荒地老。
      打到霍启战死,打到自己也战死。
      打到只剩下霍阑珊与丞相依旧在朝上斗,都想为自己扶植的小世子挣得大位,好独揽大权。

      武帝因征战而亡,如好酒之人死在醉中,也算死得其所,本人倒未必如旁人所想般遗憾。陆辞心下喟叹。
      大梁的百姓,倒是终于能够休养生息了。

      霍阑珊的太后党,与丞相的东林党,两方势力对峙,僵持不下,又各怀一方兵权,于是默契地按兵不动,维持文斗现状。
      陆辞心知,在这种情势下,若无胜算,不可轻易动兵。两方尚在拉锯,等待时机。

      至于已经走向败绩的十九岁的世子稷,连同扶植他的贵妃一党,很快就会退出争斗,不足为提了。
      倘若世子稷懂得审时度势,老实巴交的,就算皇位之争落败,也总能做个被架空的闲散王爷,逍逍遥遥过一辈子。
      而背后的贵妃郝韵,会被拉出来,指为“意图挑拨皇氏手足相残、居心叵测”的替罪羊,死在狱中,或发配流放,都未可知。

      赢家满盘通吃。失了势的,就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陆辞有些唏嘘。郝韵本可以不主动搅进这摊凶险的争斗,甚至本可以不入宫,更不会走向这种结局。但她也知道,郝韵踏上这条路,是义无反顾的。

      六年前,梁州青衣江边,武帝的战利品成车成车地由南方送往宫中,引来江湖上许多悍匪盗跖蠢蠢欲动。
      被劫的车上,有位亡国公主,恰好被云游所至的陆辞二人所救。
      伞师白说,你可以就此“失踪”,在江湖做一介闲散布衣,不要去那龙潭虎穴一样的宫里。
      可她还是执意要去。她说,若是己身不入宫廷虎穴,又如何能接触权力,以搅动风云、祸乱大梁,报国仇家恨。
      报国仇家恨啊。
      就算宫中凶险,就算皇家冷酷,就算明知道此一去,很可能不得善终。从此也只剩下一个躯壳,把仇恨埋在心里,只为被灭的国与家而活。
      陆辞没有再劝她。

      更深漏短,除却陆辞所在的书房,灯火皆熄。伞昇推门进来,把斗笠挂在门边。
      陆辞便放下卷轴:“住持(1)。”
      她名义上在伞昇门下,却只是为了行事方便,私下只唤住持。甘露观不是真切意义上的道观,不论伞师白还是陆辞,都不遵戒律、吃斋素。伞昇做了住持,才得穿个道袍,在明面上摆个样子。
      伞昇在蒲团上坐下:“明日你便可去国师府安置,入朝议政。待皇位有了定夺,天子登基之后,再正式行拜国师的仪式。”
      又劝她:“还是早些安置罢。朝廷不比江湖,一举一动皆要端着,眼睛又得察微知著,不会轻松。”
      陆辞问:“依住持之见,朝堂,江湖,有何不同?”
      伞昇:“行事自然不同。江湖人以恩怨情仇走天下,朝廷中则追名逐利,尔虞我诈更多。”

      见她不愿去睡,又说起不重要的家常闲话:“刚才萧卓来,让我给他从朝廷弄点雍南的户牒。说是从乌桓走私毛皮香料的生意愈发难做了,还不如在大梁境内偷卖盐铁。”
      陆辞笑:“趁着那张帝坐上没人,朝廷无暇顾及,他们现在是愈发大胆了。我看不止这些镖局,邓家也没收敛几分,京畿北边的四州里,名带‘诂’字的酒馆开得是越来越多。”
      伞昇也笑:“邓家的诂字酒馆,现在简直就没有拿不到的情报。小到油盐米价、拿钱买命的事,大到哪位大官的灰色收入、暗地里勾结了谁,朝廷耳目也鞭长莫及……萧卓前前后后来往乌桓,运出多少紧俏的皮毛香料,想来也必是给内城中的某位暗地里送过私货。”
      陆辞向后倒去:“那住持可有的忙了。这几日邓充应当也会携邓云来走动,倘若问起我,便说我已经进龙潭虎穴,做那便宜国师去了,暂且出不来。”

      陆辞前日刚从青州回来,遇上邓家的邓云,也捎带了一程。
      邓充派侄儿邓云去青州,明面上是多开几家酒馆,实际是要把邓家的情报网往青州渗透。
      哪知碰上青州突发疫病。邓云为了生意,每日相交往来的人太多,不出意外地染上恶疾。幸而他碰上了她——幸而陆辞小时候,被伞师白逼着伞昇教会了一身医术。
      否则邓云的性命约是回天无力。
      江湖人么。恩,怨,情,仇,都是像这样机缘巧合。
      受恩的人,自是要来拜会的。然而陆辞却随了伞师白的性子,宁可醉死在刀剑花酒里,也懒得为车马人情操半点心思。

      两人皆沉默。
      伞昇问:“你去青州,查师姐的死,可曾寻到什么?”
      陆辞低头捻了捻灯芯,神色在明暗交杂处晦暗不清:
      “不曾有什么。”
      “还是和先前一样,一查到朝廷处,就断了线索。怕是与什么位高的将相王侯有关。”
      “只知她此去青州是为的寻仇,死便死得不明不白。也不知仇人是谁,又是因何结怨。”她从小在伞师白身边长大,竟不知她这样的人,能与谁生出那样大的仇恨,结下什么不死不休的纠葛孽缘。
      ——若是旧仇,那便是她把她捡来养前的事了。

      “朝廷啊,”伞昇苦笑,“的确是龙潭虎穴。”
      “你从小通透……权谋之事,倘若算计起来,未必弱于在宫里翻滚过几年的朝臣。然而,在江湖闲云野鹤一生,又有何不好啊。”

      “——倘若留在江湖,我永远都查不清她的死。”

      伞昇还是苦笑:“她与你起名为辞,便是想你永远辞离大梁宫室,远离朝野。她这一走,你却要陷回那龙潭虎穴了。”

      伞师白从未与她说过身世。
      她小时候坐在后院石阶上,看伞师白舞剑,一双星落山河硬是舞出江海奔流之感,潇洒倜傥。她问她,我既是你捡的,怎没随你姓?
      伞师白把佩剑一丢,抱起她,让她朝院墙上看:
      “那画上是什么?”
      “是鹿。”
      她漫不经心:“那日捡着你,正好遇上一卖画的老头,你便随画姓了。”
      她当时想,倒不愧是师姑,真好生敷衍,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我入了姓;以后在外走动,是不是也要把我随手扔在哪处便不管了?
      长大些后,大致能猜出几分,却不再问了。
      ——伞师白大略是知她生母的。
      只不过不告诉她,也不许别人说。
      她也没有把她扔在哪处便撒手不管,反而一腔心思全挂在她身上,能给她的都给了她。
      陆辞只需要知道,自己是伞师白养大的孩子,是甘露观的弟子,是一江湖闲人。其余的,伞师白不愿她知道,那说明自己对此也必是糊涂为好,何必深究。

      或是伞师白如今已去,伞昇也未避讳过多:
      “她当年未能力挽狂澜,让你生母死在王侯将相之家,惨烈至极。她只把你养成个地道的江湖人,教你恩怨情仇之事,走人间,远朝野。”
      “也正是这套江湖恩怨——你要给她报仇,就得去大梁宫中走一遭。当真是命运难捉。”
      “你执意要入朝,我便不拦,以甘露观的名义,保举你做国师,但此后的事情,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一旦入了那里,便是身不由己。
      “你从小随师姐行走江湖,各处必也结下不少善缘。若真有难,大多会来相帮。”
      陆辞心下立刻明白伞昇此意:若她在朝中行事不测,甘露观不会倾囊保她。

      但是伞昇倾囊教给了她一身医术;甘露观不但容她平安长大,还兼有满堂经卷闲置、形形色色之人来往,使她对江湖朝野的规则都能够洞幽烛微。如今又送她入朝,她已是很感激。

      她笑道:“我对朝政、皇权,本就无意。但且查清师姑之事,报了仇,便脱身离开,大不了隐去梁州钓鱼。”
      “乌桓怎样,北羯怎样,大梁又怎样,不过是国与国之间推来挤去。”
      “哪家哪姓坐这帝座、皇权兴衰如何,与天下苍生也是无甚干系的。”
      又笑:“扬州也行。那里的鲈鱼最好。”

      她确实救过不少人。除却伞昇教她一身医术,大多还要记在伞师白的账上。她教她:救下的人,要杀谁,与谁有冲突,是什么人,都不必管的。
      不过众生皆苦,能救就救了,能帮就顺便帮一把。也莫求回报,结个善缘而已。

      ——伞师白这样教她,自己却落了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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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陆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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