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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太后 ...

  •   大梁。
      朔征八年的三月初,京畿仍未回暖,小雨不断。
      武帝一去,按照大梁祖制,皇后立刻新晋为太后。
      霍阑珊入主长乐宫,每日殿前明里暗里召见的朝臣来来往往不断,亲信四处奔走。
      长乐宫梅花萎谢,李花初开,墨黑色的细条上刚抽出点点稀薄的白色,在寒风里晃动。

      武帝洛奢,是亲征而死的。
      一年多前,他亲赴雍州西北前线,征伐乌桓。谁知这场仗一打便是一年有余,直到战事惨烈,武帝重伤回京,路上一命呜呼。
      武帝,是这人的尊号,极为恰切地反映了他生前的志向。
      至于什么庙号、谥号……也不知在几朝以前便废了。帝位上那人只需要一个尊号,只要自己取得心仪,众臣又不反对,便是了。
      ——反正这人功绩败绩如何、后世如何评判,都在史书上一撇一捺地交代着。
      还好大梁并不兴长久披麻戴孝的风气:人去便去了,何必让活人还跟着受罪。
      趁着尸首未臭,极为风光地大葬一番,算对得起这至尊之位了。

      按理说,皇帝死了,太子即位便是。如果尚未定下储君,那就立该武帝的长子好了——可是,年轻的武帝洛奢,并无子嗣。

      为什么并无子嗣呢?倒有两套说辞。
      一套是冠冕堂皇的:皇帝一心征伐外族,把周边的几个国家战了个遍,灭的灭,打的打,所以未曾常留于宫中。既然皇帝年轻,心思在外,又脾气暴躁,大臣们也不好紧逼皇嗣之事。如此这般,小皇帝就只能从在京为质的三位世子里挑了。
      另一套说辞……显然更得人心,已经传遍了大梁的街头巷尾、朝野上下:这位穷兵黩武的皇帝不能行人道之事,故而极为偏执任性、好战嗜杀,连年流连于战场。

      死便死了吧。却不知道谁来做下一个皇帝。
      ——或者说,由谁来扶立新君、执掌大权。

      随驾的大将军霍启,即太后霍阑珊的父亲,也战死于御驾前。乌桓边疆的兵权,由大将军之子、太后的弟弟接到手中。再加上武帝在外征伐时,令皇后与丞相共同理政……
      ——按理说,这位太后年轻又善谋,应当能独揽大权:只需要立上一个傀儡小皇帝,垂帘听政。

      可是,丞相带着自己所统率的东林党大臣们,也想如此这般独揽大权。于是,一人要扶立一个不到十岁的小世子,两党势均力敌,相争不下。
      那三个世子中,还剩下一个十九岁的洛稷,也有大臣拥立,声势不算小。

      此时的朝野,真是乱啊——也不知几时才能扳倒丞相,争下大位。霍阑珊想着。
      不过,首先还是得将那个十九岁的世子洛稷,赶出局外——尤其是那个在暗地里聚拢朝臣来拥立他的郝贵妃。
      洛稷已经将要败了,贵妃党也只是个徒有声势的空心南瓜。若是郝贵妃识相,其实早就该退出。而不是到如今的境况下,无法回头,等败绩落定后,她会连保命都困难。

      不过,霍阑珊此时的境况也并不好。
      太后正处在一个危机里。
      前日,她派刺客刺杀东林党扶持的世子咎,此事失败。刺客未能逃遁,当场咬毒自尽。

      若是能证明太后派人刺杀世子,把这罪证落实了,那谁还能阻挡丞相独揽大权呢?东林党人当然要大做文章了。
      只可惜,太后的人做事手脚太干净,这刺客尸首被上上下下搜了个遍,也不能查到背后指使者的半缕痕迹。
      到这为止,霍阑珊本该松一口气,庆幸此事揭过。
      然而,丞相亲自过问后,偏要就刺客身上所查获用于盛放毒药的瓷瓶进行深究。
      瓷瓶就是普通的瓷瓶,干干净净,唯独底部划刻的手法——尾端微微带起,像个新月似的小钩子,详细比对后,方能证明是某年官窑所出,后来为了逢皇后的喜好,而悉数献到宫中——只有过这样一批,便因为那划刻的工匠不慎喝醉落水,而不再能有新的。
      ——如今乃可证明瓷瓶从后宫中来。

      刺客指使者的矛头,终于在明面上直指太后。
      朝野中引起轩然大波。太后党的上上下下,都为此事焦头烂额。

      “禀太后,朝野大半朝臣仍将信将疑,东林党大臣继续死死咬住瓷瓶一事不放,要求入宫抄查的檄文近日接连不断,声势愈发浩大,明面上恐只能再拖三五日。”
      霍阑珊盯着外面被风吹弯的花枝,眼神晦暗不明。
      从她做太子妃开始,和丞相前前后后斗了近有十年,回头看来,自己实是长进不少。然而,斗得越久,越不得不感慨丞相老奸巨猾。

      她心里还未思量完全,宫人又在殿外报:贵妃来见。
      如今这时局下,贵妃虽然已是将败的纸老虎,却也必不是来嘘寒问暖的,一定是有些机密紧要的事情。
      或许是终于反应过来挣扎无望,而想向自己投诚,以保生路;或是……
      霍阑珊直接摒退宫人。

      郝贵妃:“臣妾已经详细听闻刺客之事——丞相李渔不可小觑,太后今情势危矣。”
      霍阑珊避而不谈己事,针锋相对:“贵妃将败,不若为自己早作打算,万一仍能谋出条生路来。”
      郝韵面上仍然平静:“东林党势大,根深蒂固,与许多中立的朝臣也有牵连,不好对付。太后这刺杀皇嗣的罪名若是板上钉钉,莫说想要垂帘听政、大权独揽,恐怕连带着整个霍家,都要倾覆。”
      霍阑珊面上自然也不起波澜:“谁坐天子之位,是大梁的家事。贵妃是滇国公主,是被武帝灭国后送来的战利品而已,想要掺和大梁家事,自然会首先被针对排挤——落入如今的境地,仍想与哀家做些什么交易,便直说吧。”

      郝韵已经穷途末路,然而容色声势,却与太后丝毫不落下风。
      以她的身份,能利用时局,凭本事收拢一部分党羽,已是不易。但既然是亡国的公主,无论丞相、太后两党哪方赢得大权,她都不得善终。

      霍阑珊大致明白了贵妃来意:
      郝韵势败身死,已是定局,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但她的身份和这条命,如今仍有价值:
      “朝野上下皆已知瓷瓶从后宫中来,却不明是具体自何处而来。”
      不知是从后宫何处来——那么既可以是椒房殿中来,也可以是从掖庭的其他某处;不能证明是太后做的,也可以硬说是贵妃。
      ——此罪的证据都指向你,栽赃很难。但我能主动替你背上刺杀皇嗣的这口黑锅,用身家性命,为你解决危机,助你将来得势,权倾朝野。
      那你能否开出价格,来买我遗愿?

      郝韵此来,并不想为自己换一条命;而是有些什么被她认为更重要的东西,郝韵想用身家性命与太后换取。
      郝韵是带着死心来和她谈最后的条件的。

      霍阑珊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位贵妃看得很透:郝韵初入后宫之时,不择手段地攀附帝皇,想要靠武帝的宠幸,在大梁夺得权势。
      然而郝韵不知,纵使武帝愿意从前线返回宫中长住,他的硬件也不行,无法人道。霍阑珊当时只冷眼看她扑腾,心里嘲笑她做得好梦,一直都以为她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爱财贪权的亡国公主。

      然而现在,霍阑珊竟猜不出,郝贵妃如今煞费心思,是要用身家性命来向她换取什么代价。
      应当是出于什么很重要的羁绊。
      可是,她已经国破家亡,只剩下相互利用的党羽。
      霍阑珊略一思量,坦诚道:“贵妃留在在朝堂上的党羽,若主动请辞,可以不赶尽杀绝。”

      霍阑珊猜错了。
      贵妃往后靠去,收敛起先前神色,眉心染上倦意:
      “臣妾对他们都没有愧疚,也不在乎。太后尽可以随意处置。”
      “惟太后不得阻拦陆辞为国师。”

      陆辞……
      国师是与丞相、大将军并列的高官,与鸿儒院中为众皇子讲经史的那种先生,相去甚远。
      起初,是大梁家谱不知往上推多少代的某位皇帝,对少时辅佐于他的帝师尤为倚仗信重,因而特设国师之衔,随祖制沿用至今。
      国师府在禁宫之中,能随时参与朝政大事的商议,一般由甘露观或鸿儒院推举直接入朝。
      ——然而只是议事论策,实权大小完全视具体情况而定。若君王器重,实权能大到近乎丞相。若是君王不合眼,也就是个摆设。

      比如,武帝穷兵黩武,对鸿儒院来的老国师置之不理。每次上朝,老国师都能气得两撮胡子翘起来。
      武帝亲征时,霍阑珊参与理政,在宫中应付老先生的说教。久而久之,她嫌烦,直接逼得老国师请辞,回鸿儒院讲学教书,不再耳闻国事。
      就为此事,在武帝亲征回来时,她还被丞相李渔名正言顺地告了一御状。好在武帝轻描淡写地小事化了,丝毫没有问责的意思,可见平时也被老国师烦得透顶。
      自此,国师之位因而一直空悬。

      直到近来,甘露观突然推举一人为国师,名为陆辞。

      鸿儒院擅长经墨文史,承教书育人之职;甘露观则出名于医算命卜之道,又与江湖有所往来。每朝国师,都是知识渊博的贤材,按惯例由住持或院长举荐,若无反对之声,就可以直接入朝。
      程序很对,但时机很不对。
      这个陆辞之名,闻所未闻。陆辞想要空降朝廷、成为国师的动机,令人生疑。
      因为,皇位空落,太后和丞相僵持,都在努力拉拢中立的势力和朝臣。凭空又要横插进一个国师来,不免引得各方揣测盘算。朝野上下皆在暗中调查其为何人。
      反对之声自然是有很多的。一些朝臣上疏,说此时帝位未定,更拜什么国师;更甚者,则传议陆辞此人居心叵测。

      霍阑珊对这位将横空插入朝堂的国师也不了解,遣人调查过。
      只知陆辞是女子身,年方二十出头。幼小时,由小师姑在京郊的甘露观养大,后云游各地,最近刚独身从青州游历归来。
      甘露观的住持伞昇,只说陆辞是在甘露观养大的弟子,师承于自己名下,从小遍阅满堂经卷、走过各处河山,是能当大任的治国之才。
      ——很冠冕堂皇、不漏破绽的说辞。

      更多的,便无从得知。
      但是,能被甘露观倾力保举做国师的人,又是女子,必然很不简单。霍阑珊早就生出许多好奇。

      “惟太后不得阻拦陆辞为国师。陆辞何日入朝,太后之危局便将何时解除。”

      太后抬眸,目光锐利地望向贵妃:“陆辞为贵妃何人?”
      贵妃亦抬眸,毫不退让地对上太后目光,神色平静:“与太后无关。”

      这个陆辞,想要做国师,必然会遇到许多反对声浪,困难重重。郝韵是在求自己提前压下那些反对之声,让新国师顺利入朝。
      陆辞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郝韵心里,比自己的身家性命还要重要?
      霍阑珊细思,觉得这一问自己寻不出答案。因此,竟突然看不透郝韵了。
      对这位不曾见过的新国师,她更有了诸多猜测和揣摩,在心中翻滚不息。

      眼下急于解局,况新国师对皇位之争的态度尚不明确,即使暗中助她早些顺利拜上国师之位,也无妨。
      答应了郝韵便是。

      贵妃来时未携宫人,只披了孤零零一件油帔,防止雨水湿身,走时也是孤身一人。
      霍阑珊倚靠书案上,目送贵妃走出殿门。郝韵走得不急不缓,明明和来时是同一个人,却让人觉着她的步子比寻常慢下许多,紧绷的肩膀也似放松了。
      她发间依旧斜插着沉甸甸的珠花和步摇,却再不像以前一样招摇晃动、叮当作响。
      仿佛周身的气场里忽然失去了咄咄逼人的一部分,只剩下某种如释重负的温和。

      似乎,只让陆辞顺利入朝,就已经了却了她很大、很大的心愿。

      郝贵妃缓步踏出门槛,走到廊前,在正凋零溃败的梅花枝下停立了一瞬。她回头说,陆辞是臣妾的恩人。
      随后步入烟雨之中。霍阑珊并未看清她的神色。

      是郝韵的恩人……陆辞,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太后知道,当郝韵被武帝当做战利品,从南疆沙场送到宫里时,在路上遇到江湖匪徒劫车。
      郝韵因此有片刻流落江湖,之后却自己设法到了京畿,按原先的设想,入了宫。她未曾与人提起过这段经历的详细,但其间艰难坎坷,能够想见。
      若她有恩人在大梁,便应是那时结下的因缘。
      江湖上确实有这样四处云游、广渡苍生之人,或是路遇不平,便行侠仗义。霍阑珊不仅有所耳闻,甚至幼时亲眼所见,并非稀罕事情。
      霍阑珊想,若真是这样,她大约是个风流绰约、不似凡俗的清致女子吧——生成寻常俗人会不禁倾慕的模样。

      但若如此,那陆辞,当属闲云野鹤的一类人,又怎会有这般权欲之心,偏偏在此时横插入朝堂,蹚这趟浑水?

      霍阑珊走到殿前,往对面刚刚搬离的椒房殿看去。回廊曲折,檐牙高啄,都在细雨升腾的雾气里晦暗不清。
      短期内,那座宫殿应当不会再迎来新主人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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