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人如玉》十三间楼

41、共今朝

　　恒王谋逆，刺杀不成，陛下感念血脉亲情，令其守皇陵，非诏不出。
　　临行前，他要求见了许攸一面。

　　“留下来的老臣，有许多是从幽州便追随先帝的，他们之中，不乏忠心耿耿之人。”
　　“可你我心知肚明，留下来的这些，真的是他最信任的人吗？”
　　不是，才不是。
　　许攸早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也知道明肃帝的狠心。

　　他留给周密的一众大臣，都是有把柄在他手上的。
　　跟明肃帝最亲近的人，他最信任的人，早就死了。

　　“我受皇兄所托，留在上京，便是用来牵制他们的。”
　　“是啊，我早知道，可是我，不愿意相信。”

　　是先帝在她面前太慈祥了，即便她亲眼见过他的狠辣与无情，即便是她知道父亲的死也有先帝的原因在，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恒王的这份名单内，还有徐令仪的名字。
　　旁人自然是不会相信的，只会以为他无路可走，肆意攀扯。

　　但许攸很清楚，徐令仪和宋知声，是明肃帝留下的，并非小皇帝一手扶植。
　　所以便，不能活吗？

　　“你也别想太多，那份遗诏，没有到万不得以的地步，不用拿出来。”
　　“我已经给周密看过了。”
　　“那也无妨，少帝根基未稳，暂时不会做什么的。”
　　“很快朝堂之上会涌出一批新贵，他们才是陛下真正提携。”

　　“我若是，提前看了，或许不会直接给他，这样，有些人的命，是可以保住的吧。”
　　她的确没有看过那份遗诏，但根据恒王所述，许攸大概猜到内容了。

　　“或许吧，君心难测，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长大后又是什么样子呢？”
　　“是啊，是先帝亲自挑选的人啊。”

　　“所以呢，别太拼命，你不过是一道保障，又没有到山河破碎，朝堂分崩离析的地步，抢着做那么多干什么。”

　　“你啊，年纪太小，活得不明白。”
　　因为闲容的关系，他才劝一劝。

　　“怎么进去这么久？”
　　恒王不愿意让人在旁边，宋知声只能在门外候着。
　　看见许攸出来，身形寥落，将自己的披风取下，要给她披上。
　　“你伤还未好，我送你回去。”

　　两人相伴一路，默默无言。
　　许攸望着走过无数次的长长宫道，竟然生出几分安心。
　　她从来都是不喜欢这样的路，朱红的宫墙，规矩的宫人，毫无生机。

　　他们走得很慢，到望月楼时，天已然黑了。
　　宋知声难得走了一回正门。

　　“先帝允了你什么，我都能允你。”
　　至少她是在意他的生死的。
　　“所以，”许攸勾起他的下巴，“要不要跟了我？”

　　“宋知声愿为世子，赴汤蹈火，不避斧钺，此志，白首不渝。”
　　她不是没听过别人表忠心的话，只是从宋知声口中出来，格外不同。
　　他平日都是笑着的，随意散漫的，此刻许攸却听出几分坚定。

　　或许是‘同生’的作用，她感觉身上暖暖的，宋知声没有说谎。
　　他是真心的。

　　瞳色变浅，闪着异样的光。
　　“抬起头，看着我。”
　　宋知声的瞳色也是会变的，只不过是变得更加漆黑，如化不开的浓墨，窥不见神色。

　　今日月中，为了使自己更加虚弱一些，她没有服药。
　　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蛊虫要叫嚣，它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想要近一些，再近一些。
　　宋知声回应了。

　　“宋知声，这是先帝赐的名字，”
　　“你甘心吗？”
　　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为人驱使，世间难容，你甘心吗？”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天地宽广，遍寻无归处。

　　水乳交融，神魂相抵，倒真是有“同生”的样子了。
　　没有情爱欲望的滋养，他们依旧很契合，这大约是这种蛊虫的好处。
　　期间或许有欢愉，但大多数时候，许攸都是惺惺相惜的悲凉和怜悯。还有莫名的羞耻和愧疚，只有这时候，才能放纵片刻。

　　为什么呢？
　　分明做着最亲密无间的事情，为何还是会难过呢？
　　她觉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了。
　　周围缠着荼芜香。
　　“宋知声……”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岑闻……”
　　“文文。”

　　“别担心。”
　　宋知声又何尝不难过。

　　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该趁人之危，她骤然得知真相，心绪起伏不定，说不定明日便后悔了。
　　可她身体难受是真的，开口想要也是真的。
　　就放纵这一次。

　　许攸一向是靠着床沿睡的，今晨醒来，看着外面的某人，她寻思着是直接踹下去还是把被子抢过来。
　　算了，秋日天凉，外面还再落雨，再睡一会儿。
　　昨夜睡得太晚了。

　　“这些都是我近日炼制出来的，效用有限，之后我会再给你寄。”他们情况不甚相同，许攸酌情添了几样安神的药物，应当会有效。
　　“何意？”
　　“在世子身边，用不着这些药物。”只是经常待在她身边，就已经好受很多了。

　　“你总不能每次月末都来找我。”
　　“怎么不能？”
　　许攸仔细回想回京后的这大半年，似乎有一半的时间，是跟宋知声在一起的。
　　但是，他此行是要押恒王去皇陵的。

　　除非，“你不走了？”
　　“不走啦。”
　　从未有过的肆意洒脱。

　　“布下这样大一盘棋，就是为了离开上京，为何不走？”许攸本以为，他这趟离京，就不会回来了。
　　“从前觉得这地方是牢笼，身上的东西是枷锁，如今倒也没那么厌烦，不想走了。”
　　说这话时，身上前所未有的轻松。

　　难得在她脸上看到这样丰富的表情，宋知声仔细欣赏。
　　“可真有你的，千里迢迢把前朝皇室找出来，又拉着小皇帝做了一场大戏，把我也计算在内，让花间醉为你铺路，如今恒王都走了，这样的好机会，你说不想走了？”
　　许攸百思不得其解。

　　“快要离开时，我才恍然发觉，我竟已在此处待了十五年，你就当我是，贪恋上京的繁华，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
　　“不舍得此处的良辰美景。”
　　鬼才信。
　　再好看的景色，十五年也该腻了。

　　“可你留下来，无名无分的。”
　　如今恒王倒台，上京的皇室宗亲都安分下来，他这个典签怕也是没什么用处了。
　　主要是，她以为从此就见不到他了，所以才……
　　现在可好，日后少不了见面的时候，多尴尬。

　　“有啊，许世子迎我入门，不就有名分了？”
　　他还没忘记这件事。
　　“你要是没长着这张嘴，我或许还会考虑将你放在府邸里观赏。”
　　“大人莫要忘了，欠我的情还没还。”
　　“我让你离开，便是偿还你当日解救我的恩情，可我实在想不通，你又为何不走了。”
　　许攸很是苦恼，“一个个的，都不省心。”

　　可她看着岑闻的笑，竟瞧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原以为，他困在深宫多年，不说多愁善感，应当十分小心谨慎，早没了天真稚气才对。
　　什么性孤僻，不与公卿沉浮，什么病弱美人，都是鬼话。
　　“宋知声，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错失这次机会，他便再难离开。

　　“你原先准备去何处？”
　　“大约是临安。”
　　“嗯，临安很不错。”
　　清越山也在临安。
　　“我以为，你会去洛阳。”
　　他该去洛阳。

　　“洛阳啊，洛阳纸贵，我想着，若是真去到那里，同你传信每月岂不是要有一大笔开销？”
　　其实原本宋知声音的计划，是在恒王倒台之后，带着许攸到临安去。
　　可时间越久，他便意识到，许攸不会轻易离开上京。

　　当然不是他自身魅力的问题，他没想到真的有这样一份遗诏。
　　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牢牢捆绑在一起，在皇权的漩涡中心，逃不掉，躲不开。
　　“子攸可别忘了，之前说，让我跟了你。”

　　那不是，情之所至，口不择言嘛，可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她现在也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宋知声。
　　“如今，宋知声可是子攸的人。”
　　此情此景，显得许攸像个负心汉。

　　他倒是没有继续逼许攸，转而问道：“你呢？若是为陛下肃清朝政，你想到哪里去？”
　　“哪里都不去，就留在上京。”若是到时候她还活着，她应当会在上京了此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