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手术刀》辣翅配可乐

53、五十三 春阳

　　说到这里，尤希望突然想要起身——当然是不行的，她被牢牢钉在了原地。

　　“你……”

　　“快去看看那个患者，他在我来的时候就受伤很严重了。你先去看一眼……”

　　尤希望所指的那个地方离这里大约不到十米。那里原先还算是能清楚看到被压着的人，现在完全就是一片乌七八糟，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似乎也有一个非消防警员制服的人立在一边，想也是个大夫，却片刻就离开了——这些尤希望的视角都是看不到的。伏辰此时是真的不敢离开她半步。万一有什么意外再发生，那就真的是追悔莫及一切都晚了。再加上黑幕一般的雨帘层层叠叠垂落大地，像是无形地增添了屏障，再近的距离如今都远上了数倍。

　　可最关键的却还不是这些。伏辰的确是从未有如此慌张的时候——虽然他努力压抑着不让任何人看出一星半点迹象——但饶是如此，他的脑袋也不是木的，尤希望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可能听不出来。那大夫不多时已然离去，多半是患者已经咽了气，说明他确实本就伤势严重，又经一次余灾，自然此时尚存活的几率是近乎没有了。她既然知道，还要叫他过去，其一是因了她向来如此的不弃希望，二来她分明就是在给他退路，让他走。

　　“我没事，你去看一眼！”尤希望奋力道。她潮湿的头发绸缎一般飘荡在雨水中，被卡住的手臂还在不断出血，有淤积的雨水泡在其中，随着她一动作，身上披盖的雨衣被带开一些，雨水便毫不留情地扑向她身上每一处所能触及到的地方，一瞬间大量血水被冲刷地四周化开，她整个人都像躺在一滩血水中。

　　伏辰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犹豫数秒终于下了决心，用力把雨衣裹在她身上，伤口处则打个空，然后又轻轻地抱了抱她，随后立刻往那名去伤员的方向去了。

　　尤希望透过雨衣缝隙看着伏辰跑去，嘴角轻轻勾了勾，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于满足的表情。

　　暴雨依旧肆虐。尤希望在一片黑幕中模模糊糊地躺了一会，思绪飘得很远很远，一会想起小时候爸妈告诉她的：做人不求不留遗憾，但要追求问心无愧；一会想起上大学后被教导何谓治病救人的初心；一会想到那天戚午峮失望的眼神，从此以后一去无踪迹；一会想到王晓和孙小涵等前辈领导给她做过的许许多多或语重心长或稀松平常的劝诫；一会想起那非要抢责任最后却被她耍脾气冷落的伏辰，刚刚抱着自己的体温还那样真实，现在却又彻底冷下去了；又想到那名叫齐归的少年，他眼里似是没有底的空洞，却含了无尽的期盼与不舍，就那样轻轻望着窗外被风摩挲的树枝……

　　想着想着，那些陈年旧事残影一般带着老旧空气的味道席卷了她的大脑。是了，时至今日，她才懂得父母和老师凝重的表情是为了什么，才明白戚午峮复杂的表情背后有多少她从不知道的原因，才有些懂得那少年在想些什么……她忽然觉着自己什么都不再感觉到了，伤口钻心的疼痛，风雨蚀骨的冰冷，都再感觉不到了。只有胸中淤沉了一口叹不出的气，心道悲怆，却突然看到伏辰似个水人地跑回来了。

　　跑来再次看到她的一刹那，他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紧张了？他也不知道。他只看到她的身体和手臂都有血淌出，流到雨水里，成缕成片地散开，像什么不知名的的红色的图腾。都紧接着，他又蹲下来，开口好像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只看着她摇摇头。

　　尤希望这一刻太想哭了，可是她哭不出来，面上只出现了个滑稽的表情，依旧没有声音。

　　她想让他做的事，他做了一半。而这一半里，依旧是坏消息。

　　剧烈的雨声风声和头顶上机械运作声以及远处的消防车队声使得周围的一切都及其模糊。在北方的小山丘上，初春的温度本来就像一把抽筋剥皮的利刃，再加上这样的极端天气，太冷了，真是太冷了，冷到了骨髓里面，就像有一根根铁钉反反复复地扎进骨头。冷到她知道，她再次感受到冷了。

　　伏辰半趴下来，用膝盖作为支点，一只手半撑半揽着，另一只手从她后脖颈下穿过，再次抱住还在发抖的她。他不知道她是痛得发抖还是冷得发抖，只能这样抱着她。可是，他发现，她的呼吸竟已经非常微弱。他又再起来给她测了脉搏，量血压……结果都是相当坏的。可能已经休克。

　　突然，他听到尤希望轻声道：“你能帮我把头上的雨衣拿开点吗？右手也被你压住了……我想看看你。”

　　伏辰再次调整好体态角度，小心不碰到她伤口的前提下尽量不让雨落在她脸上，然后慢慢把覆盖在她脸上的雨衣拿开一些，露出她一双被苦痛浸透的眼睛。尤希望在清晰地看到伏辰的脸的一瞬间，冰冷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略显吃力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伏辰看到她这么一笑，自己铁板着的脸也松弛不少，继而和她对笑起来。

　　可惜笑着笑着，尤希望却咳嗽起来。伏辰不自觉地又抱得更紧了一些。他听见尤希望气息颤抖地说：“可能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什么了呢？那些人，那些事，那么多来不及的，错身而过的，如今不都走过来了吗？

　　有什么，会来不及呢？想必该没有吧！

　　可见那昔日如少女一般跳脱的尤希望继续气若游丝地道：“伏辰，我下面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记住……你告诉我爸妈，其实他们一直叫我谈恋爱，找对象，我是已经找到了，就是可惜还没有机会告诉他们。我真的很对不起他们，把我养到这么大，我还处处不让他们顺心，反而让他们操心。你去见一面齐归家属，就说我其实很想当面再跟他们说声对不起……但是也该是来不及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可能就是他们……咳咳咳……还有院里那些总是提点我教训我还帮我说话的领导，告诉他们真的费心了，尤其是王晓主任，这些年她其实费心最多……但是我还是没按着他们的期望成长……还有，还有告诉恩平和郝友以后都要好好的……咳咳咳……”

　　“好了。先别说了……”“你听我说。你送我的手术箱我还没用过……就放在帐篷里。以为这几天会用到，结果没有……以后可能也用不到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就签过角膜捐献同意书了，其实还有遗体捐献……但是我爸妈应该接受不了。角膜移植手术要用那个手术箱里的工具做，但是不要你来做……不要你来做。还有，伏辰，我没有真的怪过你。我只是不想我需要你来替我把责任都顶完……我是一个大夫，我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还有……还有其实我早就想起来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助教是吧？哈哈哈……我……我爱你，伏辰。你能不能……再……再吻我一下……”

　　言罢，尤希望看着伏辰。她越来越冷了。已经不是冷得发痛或冷得麻木，而是一种灵魂都被剖离开去的感觉。她心里清楚，自己是失血过多，又是长时间持续大量，便是难以挽回。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离她远去，再不复返。到此刻，她心里只升腾出一种油尽灯枯之感——这种感觉便是只有将死之人才知道的。

　　伏辰看着她，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有些想说“不要这么说，都会过去的”，但是最后他说的是：“好。我都知道……”然后，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尤希望心里默默地想：我是给了你机会走的，既然非要回来，就怪不得我把这些话说给你听了……

　　随后，一切陷入了寂静。其实不然，风雨声嘈杂声一样不少，但就是让人感到安静，好像是他们周边被套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外罩。可是并没有，风雨依旧击打着他们。伏辰默默地抱着她，替她挡着风雨，但是没有再去探查她的任何生命体征，只是抱着。

　　也许，人生恰如无数的离别与相逢，每一个人的人生就好像水滴进了水，悄然而逝，事实上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但也已经留下了最深重的印记。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伏辰觉得周身都冰凉得麻木了，四肢浸在水中太久，已经快失去知觉。他猛得感到上方那充满压抑感的大片庞然大物变空，紧接着是消防队员的声音：“可以了！可以了！”

　　恩平和郝友回到了平林。他们是最早一批回去的，原因无他，现在醇岚所有城区、乡区，包括周边地段都派出了大批医护救援队，补足了人员；而一开始派大量人员去往灾区的主要救治医院因为距离、水平等等原因仍然是主战区，所以依旧忙碌不可收拾，并且随着灾区伤员陆续被送往这些地方，主战场患者可以说是只增不减，自然需要召回部分医护。

　　二人没有联系上留下的大部分人，但特殊时期这十分正常，至少也没有听到坏消息。

　　当大巴慢腾腾开离槃山，风雨才缓和下去，露出些许太阳。但这表明槃山也终于要迎来它的晴天了。人们这时透过车窗往外看，除开一片一片的积水，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毛毛雨，似乎哪里都是晴日里才有的样子，普通却不平凡。人们这才感到，初春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