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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等闲平地起波澜 ...

  •   从深秋到酷暑,只是倏忽间。

      距离那场变成岛上人口中茶余饭后谈资的荒唐婚礼,已是将近一年。

      受不住热的金蝉子在浓密叶间,声声叫着。

      裴记铁铺的炉火亦然熊熊燃烧着,炉前多了拭汗的洛香燃,裴铁匠又变得笑意飞扬,精干强壮,来打剑刀的人也显得更多了起来,毕竟当年的洛武师有不少学徒在岛上,而边家营的人也越来越多的来他这铺子打造趁手的兵器。

      天色愈来愈暗,已是晚饭时。

      刚送了几个边家营的人走,裴杭望着走去后院给他准备饭菜的香燃的背影,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和香燃相依相守,日子平淡如水,本是他内心冀望的,他却常常会忽然地想起那个容颜绝美,笑容恬淡的女子,仿佛她一直没有离去,一直在这铁铺的某个角落,目光哀怨地看着他。

      一如现在。

      他另娶她另嫁的那场婚礼,在岛上单调的日子中,为岛民画出道道涟漪,终究能慢慢消散归于平静,而在他心里却成了一份永远的怆然。他真的很害怕忽然有一天,他忆起,当年与尘北安然静好,琴瑟相谐的那些日子。

      那样,他不仅会负了尘北,亦会再一次辜负香燃。而这两个人,他谁也不想伤害。

      裴杭正愣神,又有几个边家营的人到铁铺来,唤着裴铁匠,他甩甩头,笑吟吟的走了出来,看到柜台上扭成了麻花的刀戟,和恬然站着的客人。领头的来人是个英俊的少年,裴杭认得,唤作斐碣,是边家营文字班的库司,常来常往,相熟的很。

      裴杭拾起那几把认不出模样的刀戟,问道,“阿碣,这几天怎么这么多坏兵器?营里训的也太苦些,不过都是些少年家。”

      斐碣微微一笑,道,“训练倒也不见得苦多少,就是有些人自己私底练,搞坏了不少兵器。为这事,少主还发过脾气,赶了几个人走。唉……。老裴,你也快些修,我过两日来取,上头催着要,库里东西也不多了。先谢了啊!”

      裴杭连声应着,边录了送来的几个物事的名号,给斐碣过目。

      斐碣点头接过单子,拱拱手便返身离开店子,几步过了街,绕道在错综的弄堂里,拐了几拐,于一户低矮的民居停下,轻敲了几下山墙,门吱呀开了,斐碣闪身进去,快的如同一阵风。旁边墙头的蒿草被带得晃了几晃,很快归于平静。

      屋内昏暗,只有豆大的灯芯闪着微弱的光,斐碣看不清灯下人的面目,只知道是少主身边的人亲自过来了,不敢抬头,只低头行礼,道,“属下斐言听令。”在营中,他是岛上家道中落的斐家四少斐碣,在这间神秘小屋和神秘来使面前,他却是影指斐言。

      灯影中的人动了动,抬手道,“斐家将,委屈了。守好这最后一道岗,等着少主的信儿。”

      斐言低头称是,他是前朝皇室遗孙,幸得救助躲过了新皇对前朝皇室的洗戮,后被先帝赦免,入了渭南边家,在边家八大家将中行三,早早跟随边涤威加入了影山,

      世人只知他是前朝皇室之人,却不知当年救他养他的人正是巧笑倩兮的眉樱阁主人,那个如不逢乱世,他应称皇祖母的人。

      灯影中的人退到内室,斐言抬头立好,闪身到屋外一个角落,晶亮的眼睛注视着视野中的每一个昏暗角落。

      近日来,陆三小姐改嫁边家少主的消息传出江湖,来岛上刺杀裴杭的人是越来越多,边涤原带来的影指几乎是不眠不休的保护着裴家铁铺,也有不少兄弟殒命,那些送去裴记铁铺的残损的兵器大多是那些兄弟留下的。

      斐言眨眨发酸的眼睛,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突然他听到夜空中响起尖利的示警声,陡地精神一振,他知道,危险在一步步逼近。

      屋内突然有一阵响动,有重物倒地的声音,离屋子最近的斐言第一个冲进屋里,却见到一个容貌绝美此刻却尘土满面的姑娘伏在倒地的立柜旁,来使正扶她起身,听到身后斐言破门而入的声音,来使回身厉声斥道,“坚守岗位!”

      斐言呐呐无言正要退去,却听那位姑娘直起身子气喘吁吁,急忙道,“郑野,快通知裴杭,让他带香燃走!”

      斐言急切回头,那来使正是郑野,闻言亦是一震,道,“小姐,这是少主的意思?”语中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斐言再看向那女子,陡地深吸一口气,原来这就是那位陆家三小姐,爱妻如命的少主竟然把向来保护地无比周密的妻子派来报信,看来前面几道防线已经支离破碎了。

      从立柜下的密道匍匐而来的女子正是尘北,这一个月来她才知晓裴杭面对着多少危险,而涤原哥又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而这次,上岛来的杀手竟有近百人之多,边家营几乎动用了岛上所有的力量。自傍晚时分,就不断传来不好的消息,文字班的防线不断被突破,七重防线如今第五重已经摇摇欲坠,二十余影指已经丧命。

      边涤原不敢疏忽,亲自赶到第六重守着,而由郑野守着的第七重,尘北不顾涤原劝阻,毅然孤身自密道前来示警,她只觉得这次裴杭再也躲不过去,只有一条路,就是带香燃走,走的越远越好。

      正在铺子里与香燃共进晚餐的裴杭见到去而复返,面色凝重的斐碣,愕然道,“阿碣,怎么……?”

      话音未落,便看到斐碣身后,提着脏污了的裙子向铺子急急奔来的尘北,更是讶然,他蓦然发现对尘北是有些渴望见到她的。

      香燃已放下手中的碗筷,迎到门口去,道,“陆姐姐,出什么事了?”

      尘北气喘吁吁,行至门口在斐碣和一路护着她的郑野扶持下立稳,便急急开口,“裴杭,香燃,快走,现在很危险,你们快跟我走!”

      香燃诧异地回头望向同样一脸茫然的裴杭,裴杭看看香燃,呆呆起身对尘北道,“什么危险?我一个小小的铁匠……”

      “你不是一个普通的铁匠!你忘记了,可有人没有忘,那些想杀你的人没有忘!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就不担心香燃么?”一向温雅的尘北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骇怕,狂吼出声。

      不一刻,收拾稳妥的裴杭和香燃出了铺子,随尘北几人向来时的小院子趁夜色遁去。

      尘北只顾一路前行,眼见着进了那院子,尘北正欲推门而入,却被郑野一把扯回去,只闻道,“小姐,小心!”

      一道血雨便在尘北面前散开,扯过尘北的郑野不可瞑目的缓缓朝墙上倒去,一道短弩自他背后射入,在前胸开出一朵血花。温热的血溅了尘北满头满脸,尘北双目陡地睁大,自陆家血变那夜,郑野一路护持她左右,这许多年不离她身畔,眼下,却也倒下了,仍旧是为了救她。

      身后香燃惊骇地近于昏厥,裴杭将香燃紧紧搂在身畔。亦是有些战栗,却于恐慌中隐隐有些微期待。来的莫名。

      斐言几步抢到愣怔的尘北身前,用身子挡住尘北望向郑野的视线,自剑囊中抽出一柄剑递给裴杭,道,“老裴,你保护好嫂子,少夫人,我们,慢慢退。”院内想必都是冷酷无情的杀手和七重兄弟们的尸首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向少主报信,抑或,少主他们也……。

      斐言不敢再想,只护着尘北一步步向院子外退去。院门却吱呀阖上,尘北几人均是心下一凉,只能围站在一起,四周渐渐现出黑衣的刺客,阴森森站立,檐上、井下、树畔,竟有二十几人之多。院门处立着一个面上刀疤的人,月光森森照过,面色苍白,那道疤痕自眼角亘鼻梁直到颌下,如一条长虫趴在他面上。

      他振振衣袖,冷笑道,“羽剑侠,你也有今天?”

      斐言握剑的手心已经渗出汗来,他听出这是近几年拥有江湖上最骇人的名号的鬼斩。杀人如麻。只不知他为何要对当年的羽剑侠穷追不舍,毕竟如今的裴杭只不过是个铁匠,连边家营的普通武者都比不过。

      鬼斩的一只伤眼紧紧盯着裴杭,裴杭浑身颤抖,看看面色已然惨白的香燃,强打起勇气道,“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为什么杀人?”

      鬼斩如一阵阴气飘向如同鱼肉的几人,香燃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鬼斩目中喷出嗜杀的怒火,一把揪住裴杭的衣襟嘶声道,“为什么?你去问问眉樱阁上下二百多条冤魂为什么?你去问问忍辱偷生十七兄弟只剩五个的眉樱阁十七英少为什么?你去问问从仗剑江湖变成过街老鼠是什么滋味?”鬼斩的面孔因愤怒而狰狞,在月光下更显骇人。

      裴杭只觉得头皮发麻,却听见一旁持剑的斐言扬声道道,“你是英冶?十二少英冶?”面上是惊异与重逢的喜悦。

      鬼斩缓缓回头,看向叫出自己当年名号的英俊少年,面上的神色也渐渐柔和,道,“是言少爷?”

      尘北亦是惊异地看向斐言,面上却更露恐慌。她知晓斐言是谁了,当年裴杭杀的,正是和斐言朝夕相处多年的眉樱阁上下,她步步后退,仿佛下一刻斐言就要转身对他们大开杀戒。

      斐言回头看看退却了几步的尘北,面上的欣喜却渐渐逝去了,寂寂对鬼斩道,“不是。”一瞬间,他做出生死抉择,他选择的,是身后的几人,是他发誓用性命效忠的影山。

      尽管,这选择让他看到记忆中一直言笑晏晏的眉樱阁主人的那张绝美容颜,渐渐自脑海中淡去。他却别无选择。

      鬼斩看向斐言的目光也瞬时冷厉起来,却仍不放弃,痛心问道,“你何苦?”

      斐言将手中长剑一振,发出一阵琤瑽声,面上神情刚毅道,“各为其主吧!”

      鬼斩长啸一声,腾身后退,双手一挥,那二十几个杀手瞬时围了上来,尘北面色一冷,抽出腰中软剑,对斐言道,“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羽剑侠!”身为陆家小姐,边家外孙,虽然武艺不够精湛,尘北的身手亦可算利落。说话间,辗转腾挪,已躲过了三四个刺客。

      一旁的斐言只得听令闪到裴杭身边,才发现裴杭完全乱舞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剑,怀中还牢牢抱住香燃。

      看来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羽剑侠的事实,连剑在手中都找不到挥剑的本能。

      斐言只得拼命护住裴杭不断露出的空门,而自己却因此被黑衣刺客划伤了多处,血四处溢出,斐言渐觉无力,眼前也开始昏蒙。

      尘北身上亦有几道伤口,好在不深,不过她亦渐渐觉得手中的剑越来越沉重,身边的刺客却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他们几人都会葬身于此吧,只不知是涤原哥的魂魄先寻到她的尸身,抑或她先魂飞寒夜之中。

      一声叹息尚未出唇,空中响起来人飞掠的破空声,尘北精神一振,知道是涤原久等无信,带人赶来,有涤原哥在,她和裴杭都不会有事。思及此,她回头看一言裴杭,却见他将昏迷的香燃一直紧紧搂在怀中,自己拼命用身体挡住四面八方的刀剑。

      尘北深吸口气,忍住心头酸涩,转头专心对付身边的黑衣人,却撇见一直立在院门旁的鬼斩,听到涤原他们前来的声音,忽然掠起,手中散着阴气的幽冥剑冲着裴杭直直刺去,此是鬼斩的必杀招“裂魂”,世上能躲过之人寥寥无几。

      尘北心下一紧,仰首向空中唤着涤原哥,身形却在同时刻如流星般,向裴杭身前掠去。

      惊觉身边气流变化的裴杭和斐言同时抬头,只看到鬼斩的幽冥剑势不可挡的冲了过来,

      斐言正待闪身挡在裴杭面前,却在腾挪的瞬间被身后的黑衣人一剑刺破了胸腹,气势不停地将他一路逼到门侧,哐当钉在了门板上。

      斐言徒然挣扎了几下,咳出几口血来,双目缓缓闭上,英俊的面容上沾染了浓重的血迹,竟连五官都难以辨清。

      而裴杭若是闪身躲开,鬼斩的剑势必将他怀中的香燃一剑劈开,若不躲,他如何才能在这样的剑势下全身而退。

      裴杭额上的汗瞬间冒了出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香燃,左手将其蓦地甩出,右手挥舞,返身完全出乎本能地将手中的剑狂野刺出,满心的杀意伴着一声狂吼悉数灌注于剑身之上。

      半空中听到尘北呼唤的边涤原低头看时,只觉心神俱裂,撕心裂肺地唤着尘儿,边以石破天惊的气势沉身坠落,手中重剑不停,直刺鬼斩。

      只一瞬,电光火石的一瞬,随边涤原赶来的六重的人,皆看到裴杭手中的剑铮铮响着,劈出汹涌的剑气,赶得快的被剑气扫过,心肺都是结结实实的一震,喉头腥甜,不少人认得,那一招,是陆家独门绝技。

      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婿的破空剑法绝杀之招,万物皆空!

      而那气势撼人的一剑,却生生刺入挡在裴杭身前的尘北后背,鬼斩的幽冥剑亦是同时深深刺入尘北胸前,尘北瞬间如这二人挑在剑尖之上争夺撕扯的猎物。

      尘北只觉得两股力量在体内竞相纠缠,破空剑法的酷热与裂魂术的极寒在体内碰撞冲击,似要将她生生扯开,她挣扎着要呼喊,却喊不出声,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似要沸腾,又似要冰冻。

      她渺然无光的双眸扫向空中落下的涤原,身体却在裴杭和鬼斩同时抽身后重重自半空摔下,喷涌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一片黄土。

      边涤原的剑势不减,见到尘儿倒地,他暴喝一声,将手中重剑递出,这剑呼啸着旋转着刺入正要回头的鬼斩体内,鬼斩的血顿时飞洒出来,溅在他面上,与抑制不住的眼泪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踉踉跄跄地拄着重剑支撑着自己,扑倒在尘北身边,将尘北抱到怀中,涕泗横流,狂喊,“尘儿,尘儿,涤原哥来了,你醒醒呀!”

      裴杭手中的剑哐啷落地,呆呆地看着浑身浴血倒在边涤原怀中的尘北,他无法置信,他亲手害死了尘北,

      那个口口声声说是他妻子的姑娘,那个总是立于西厢远远看他打铁的姑娘,那个穿一身红装离开裴记铁铺的姑娘,那个在性命攸关的时刻将柔弱身躯挡在自己身前的姑娘,他不仅负了她,更亲手杀了她。

      看着边涤原失魂落魄的面容,裴杭扑通跪倒在黄土中,向着尘北深深叩下头去,却一头扎倒,痛哭不已。

      月冷中天。森森的风吹过血流成河的院落,顺便带走一众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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