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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荼蘼 ...

  •   四
      开学后,贫困生的补助迟迟没有下发,马燕燕坐立不安。母亲的药马上就要吃完了,父亲的甲硫哒嗪、哌普嗪棕榈酸酯、奋乃静等药物也该购买了。下发补助的通知石沉大海,她只能一边节衣缩食,先用打工挣的钱买来药品邮寄到家里,一边等待消息。为了省钱,她连米饭也不吃了,每天只去食堂喝一碗免费的豆腐汤,本就瘦弱的她更加弱不禁风,落木似的残损枯黄。
      马燕燕没有等到打到银行卡里的补助,却等到了全校会议。会议上,校长、书记等领导义愤填膺,他们说,补助是帮助那些家境贫寒的同学的,不是用来让某些人威逼同学‘答谢投票’的。这一次,学校先不予追究,以后,学校会不定期抽查贫困生的消费记录,一旦有大数额不明消费,一定彻查到底。
      “得到补助的学生请室友吃顿饭是我们学校的传统,这一次怎么这么严肃处理?”
      “我猜是有人蓄意举报。”
      “蓄意举报?谁啊,这么损人不利己?”
      “还能是谁,马燕燕呗!”
      “我也感觉是她,贫困生里只有她一毛不拔,一顿饭都没有请室友吃。”
      “就是,除了她还能是谁?我听她室友说,当时她们寝室长秦悦都说了,大部分的钱她来出,只让马燕燕意思意思就行,她都不肯答应。”
      “我原先以为马燕燕只是吝啬,没想到她还是个两面三刀的叛徒!”
      猜测的情节总比事实更完整、更细化、更吸人眼球,女生寝室的洗手间再次沸腾起来,尽管没有人亲眼看到马燕燕走进了老师的办公室。没有人细究本末是否倒置,没有人询问真相,没有人给她辩解的机会,她——马燕燕,就这样被永远的钉在了叛徒的耻辱柱上。
      马燕燕彻底成为了被孤立的对象。从前室友对她只是不愿意理睬,现在她们一想起她就恨不能把桌椅咬碎;从前只是寝室,现在是班级,甚至年级。她成了所有人的公敌。谁没有被得到补助的室友请吃过饭呢?就连那些得到贫困补助的学生也对马燕燕颇有微词,这么一来,他们也不能用这个钱买口红、球鞋了。
      在教室,从外面回来的马燕燕会发现自己放在课桌上的书本不翼而飞,面对她带着哽咽的询问,周围鸦雀无声;在食堂,油腻的汤汁撒在她的身上,拥挤的人群里却找不到那人的踪迹;在洗手间,冰冷的水洋洋洒下,锁上的门让她不得不湿着衣服在隔间度过一夜;在寝室,她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被人扔在地上,灰色的脚印印在泛黄的布料上,像是拾荒者的蛇皮袋……
      马燕燕跪在寝室的地上,瓷砖冷的像西藏卡若拉终年不化的冰川。“求你们相信我,我发誓,我没有告密。”看着纹丝不动的室友,她带着哭腔解释着,“我真的没有出卖你们,求求你们相信我。”“装模作样。”除了冷冷吐出这四个字的室友,没有人分给她一个眼神,只有寝室长秦悦面有不忍,拉她起来。“马燕燕,你先起来吧,这样跪着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有什么误会,起来好好解释清楚。”看着各做各事的室友,她再也没有力气锁住泪水。泪水从眼眶汹涌而出,流过脸颊,流进嘴里,这是死海的味道。
      “真的不是我举报的,我不就是没有请大家吃饭吗,我只是想给我爸爸买一些好一点的药回去。他吃的药伤神经……”没有人在意她说了什么,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转过头盯着马燕燕。哭诉声戛然而止,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她的父亲还活着!她说了谎,骗取了学校的贫困补助!“求求你们,别告诉老师,行吗?”没有人出声。“求你们了,真的,没有这笔钱,他们真的会死的。”她的头重重的磕在地上,沉闷的声音像西方风俗里教堂为死亡的教徒举行宗教仪式时的钟声。她的额头磕得红肿,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珠,秦悦拉着她秸秆似的手臂,“你起来吧,都是一个寝室的室友,大家不会说的。”“真的吗?”马燕燕猛地抬起头,眼神满是希翼,仿佛是地狱里的鬼魂仰望人间。“嗯,来,先起来再说。”秦悦把她拉了起来。
      马燕燕站在主席台前,聚光灯和闪光灯交替在一起打在她身上。校领导上面在慷慨陈词,同学们在下面议论纷纷。学校三令五申,不许动歪脑筋打贫困生补助的主意,却还是有人顶风而上,弄虚作假。马燕燕被取消了优秀生的奖学金、贫困生的补助,开除学籍。她木然地听着学校对自己的审判,一动不动。
      马燕燕的母亲并不赞成她读书,更不赞成她到华清大学这种富人云集的名校求学。她说,人要认命,穷人有穷人的命,别异想天开,想到大城市去,就算去了,也要灰溜溜地回来。母亲说的对,她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大山里,而不是想着跟那些名贵的花一起插到城市的花瓶里,同它们争奇斗艳。她闭上双眼,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上百米的高空摔碎了她的心脏,摔碎了星空下平凡少女的卑微的奢望,摔碎了山里孩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出于人道主义,学校派老师给马燕燕家里送去两万块钱作为丧葬费。一无所知的马父听到女儿的名字高兴地喊着:燕燕、燕燕、燕燕。声音一声高过一声,露出的牙齿是溃烂伤口流出的脓水似的黄,上下两排牙齿之间扯出一丝腥臭的涎水。马母仰躺在床上,混浊的眼里淌下了泪水,纵横在她苍老的面容上,滴落在枕上的两摞红得刺目的人民币上。
      学校火速安排108寝室的其他学生搬到其他寝室。听说女儿室友跳楼自杀的消息,孟太太担心女儿被吓坏了,急忙从医院请假,来到华清大学看望女儿。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加上夜晚天黑,即使有学生指路,也走了不少冤枉路。按照刚刚那个女生的说法,绕过华清湖,直走三百米就能看到女儿的寝室楼了。
      “春寒赐浴华清池,难怪白天有这么多情侣在这里。”
      “白天可以看到湖上成群结队的天鹅。”
      “真的吗?”
      “如果你喜欢,下次我们一起来看。”
      “碧澄澄云开远天,光皎皎月明瑶殿。哥哥,你说,明皇真的爱杨妃吗?”
      “也许吧。不过,他还是亲手赐死了杨贵妃。”
      “哥哥,我要我们都好好的。”
      “会的,我们会好好的永远的在一起。”
      她死死地捂住嘴巴,不让惊呼声溢出。她没有认错,她不会认错,那个坐在湖边恋人般同男生深情拥吻的人就是她的女儿,而那个男生,则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孟太太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湖边的,后来又是如何离开学校、回到苏山的。这件事情带给她的冲击在她心里升起了高大的蘑菇云,她觉得自己同时经历了所有的重大灾害,火山喷发伴随着九级以上的巨大地震,地震引起了红色预警的海啸,海啸又带来了特大型泥石流。她虽然完好无损,可周围的一切却是物是人非、满目荒凉,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该找什么人。
      孟太太坐在沙发上,回想着过去的种种。这些年,她严防死守,杜绝了所有可能和女儿发展成恋人关系的男孩子。女儿身边也从未出现关系亲密的男生,她以为,这是女儿对她的服从。多年来,她不是没有看到孟焕和女儿的亲密,可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她以为,这只是他们兄妹关系好罢了。他们是兄妹啊!
      虽然,最近几年女儿不似从前那样乖巧听话,可她对女儿的人品还是很相信的。从小,女儿看到她手指割破个小口都会心疼得直哭;看到路边的小猫小狗都会把为数不多的原本用来买零食的钱拿来买几根火腿肠喂给它们;看到衣衫褴褛的老人都会面露不忍。女儿是这样善良的一个人!
      从小,女儿就会帮她做家务活;会在她和丈夫吵架的时候一遍遍的劝慰她;会注意不和那些孩子疯跑,以免弄脏自己给她洗干净的衣服。女儿是这样懂事的一个人!
      从小,在他们的教导下,女儿从不会对她说一句谎话;从不会在吃饭的时候把筷子伸向夹菜时连续掉落两次的菜肴;从不会在上课时说话、考试时作弊,做一切不正确的事情。女儿是这样规矩的一个人!
      女儿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她的亲哥哥在一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形影不离的身影、细致妥帖的照料、一模一样的首饰……一切都有迹可寻,或许,在他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两颗心早已不由自主地靠近;或许,她才是把他们推向彼此的幕后之手。
      想起湖边看到的那一幕,孟太太全身冰凉。女儿和孟焕在接吻,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假期的时候他们住在一起仅仅是互相亲吻吗?孟焕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能忍得住吗?女儿年纪还小,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会不会已经……
      想到这里,她浑身颤抖,汗透的衣服粘在身上,更觉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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