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叶藏

61、荼蘼

　　三
　　这是孟太太第一次在春节的时候回到家中，她感到一阵难言的寂寥，这是前所未有的。从前，春节时仅有的几次休假，都是在婆婆家度过的，后来，她处于事业上升期，再加上近年来疫情时时爆发，她已经有好多个春节是在医院匆匆塞进嘴里几个速冻水饺凑合着过的了。阿姨做完午饭就回家了，孟洪在外应酬，孟熠和孟焕假期没有回家，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自己。
　　两个孩子上了大学以后，她一次性往女儿的银行卡里打去了一年的生活费。她不满意女儿擅作主张填写的志愿，便再未联系过女儿，女儿竟也没有跟她联系。寒假前夕，孟焕才打来电话，告诉她他们两个假期在学校附近兼职，不回苏山了。
　　有孟焕在，她并不担心女儿的安全，只是惊觉，她已经好久没有跟女儿好好聊过天了。从前一心扑在工作上不觉得，现在空闲下来，她才发现，女儿愈渐沉默，细想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又无从回忆。她只记得，当年国家提倡少生优生，产假短、津贴少，她生完女儿后不久就要回到工作岗位。那时候女儿刚刚学会走路，丈夫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婆婆不肯帮忙，父母不在身边，姐姐的女儿需要人照顾，妹妹还小，女儿又哭闹得厉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保姆，无奈之下，她把小小的女儿送进了幼稚园。一岁多的孩子，原本也不指望她学什么，只是找人看管罢了。
　　后来，女儿大了些，开始正式坐在教室里学习。她每天下班之后去接女儿回家，路上，女儿总是叽叽喳喳地跟她说班里发生的事情：周三的午饭她最喜欢，是小笼包；今天下课的时候摔了一跤；明天老师会教他们剪纸……那时，因为工作，她总是心烦意乱，她觉得说个不停的女儿像是一大群蜜蜂一起扑在她耳边，嗡嗡嗡嗡嗡，吵得她头痛。她也没仔细听女儿说什么，只是敷衍地应着。女儿当时说了什么呢？哦，女儿说过，幼稚园的小朋友们都不喜欢跟她玩。
　　吊灯这一年里偷来的阳光全在今夜照耀。已经很晚了，孟太太还没有上床休息。一个人，也不用守岁。她在等女儿的电话。或许是年纪大了，她不再执着于工作，反而贪恋一切有温度的东西。如果，除夕夜里，餐桌上有一道女儿亲手烧的菜，吃完年夜饭后，女儿亲热地依偎在她的身边，跟她讲讲大学的生活，那该有多好。今夜外面很热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火把整个夜空点燃，她仔细地听着，手机铃声没有响起，一声都没有。她有些生气，把手机扔在一旁，闭上了眼睛，睡意却迟迟不来。
　　“哥哥，让我做你女朋友吧。”孟熠依偎在孟焕的怀里，他们坐在阳台上看着天上斑驳陆离的烟火。
　　“你早就是了，不是吗？”
　　“哥哥，你知道我的意思。”她鼓起勇气，微微仰头直直的迎着哥哥的目光，毫不退却。
　　“阿熠，你还小。”孟焕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妹妹的意思，可是，一旦跨出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妹妹真的想好了吗？他不知道，他只想妹妹平安快乐的过完这一生，这样的人生或许庸俗，可是，最幸福的人生恰恰是呆钝的、刻板的。他不想妹妹有一丝一毫受到伤害的可能，只要她需要，他可以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哪怕，只做她的哥哥。
　　孟熠突然推开孟焕，坐起身，神色一片冰冷。孟焕心里一慌，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妹妹还是初中的时候，想起那几年的妹妹，他后怕极了，他下意识地拉住了妹妹。孟熠猛地甩开他的手，向房间走去。孟焕大步追上妹妹，不顾她的挣扎把她牢牢禁锢在怀里。她渐渐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孟焕微微推开她，一丝愤怒的火焰在她冷漠的眼底跳动。
　　“你在害怕。”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是肯定句。他没想到，他在妹妹面前这样无所遁形。是的，他在害怕。他怕妹妹长大以后后悔，他怕以后的妹妹视他们的曾经为耻辱，他怕他连兄长的名分都失去。是的，他害怕了。他一直都怕。
　　“十八岁。阿熠，如果明年这个时候，你没有后悔，我就让你成为我的女朋友。”
　　“真的吗？”
　　“真的。”
　　“真正的女朋友？”
　　“真正的女朋友。”
　　孟熠可以不联系她的母亲，孟焕不行。第二天一早，他给孟太太打电话，祝她新年快乐。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循例问候过后，听筒里出现了短暂的静寂，孟太太没有挂掉电话，孟焕知道，她在等妹妹主动同她讲话。
　　“阿姨，熠熠得到了华清大学的特等奖学金。”
　　“是吗？那她怎么自己不和我说？”
　　“她还在洗漱。”
　　“好，那我等着。”
　　他示意妹妹过来。孟熠从哥哥手里接过手机，“妈妈，新年快乐。”“能接到你打来的电话可真是不容易啊！”孟太太的话像是鼻子上的黑头，密密麻麻地深扎在皮肤里，就算挤出去，也会留下凹凸不平的坑洼。
　　“妈妈还有什么事吗？”
　　“你这是什么态度？”
　　“妈妈也并不想好好跟我讲话。”
　　“好好跟你讲话？你给我这个机会了吗？你有没有算一算你有多久没有给我打电话了？别人家的孩子每天亲亲热热地跟父母发微信、打视频，我呢？我连自己女儿在哪个班级都不知道，就连女儿得到了奖学金，还要别人来告诉我。”
　　孟熠在啜泣。她把脸埋进哥哥怀里，哭得那瘦小的羸弱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孟焕抱着她，像是抱着许多年前他不曾见过的小小的无助的彷徨失措的妹妹。
　　“哥哥，为什么？为什么家长永远是正确的？为什么他们犯的错就可以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为什么他们要把爱夸大成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为什么他们可以把所有的悲剧结尾归咎到我们头上？为什么他们从不会把我们当成独立的有思想的生命个体来对待？为什么他们把孩子视做一个低级生物，觉得养育他只需要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为什么他们满嘴仁义道德却连基本的尊重都不会？为什么他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却一心想要孩子愚孝？哥哥，我知道，这不应该，可我真的恨他们，好恨好恨！我恨他们自我感动的爱；我恨他们冠冕堂皇的说辞；我恨他们高高在上的态度；我恨他们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恨、我恨他们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满足他们的掌控欲和攀比心。他们选择的工作、选择的人生都建立在生存之上，他们把他们自以为成功的道路强加在我的意志里，他们不知道快乐的存在，没有考虑过快乐的选项，就不允许我选择快乐，难道，生养只是为了支配别人的人生吗？自己的人生没有选择的余地，就依靠支配别人的人生来安慰自己，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和强迫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到底哪个才是自私？我所受的教养、读的书、懂得的道理不允许我这样恶意的揣测父母、怨恨父母，可是，哥哥，为什么做一个好女孩的代价就是要这样不舒服？为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隐忍、谦让、委曲求全，一切让自己痛苦的东西是美德，让自己快乐却不是？为什么好女孩的唯一标准就是自我牺牲？从小到大，所有的长辈都要我孝顺母亲，因为妈妈抚养我很艰难、很辛苦。可是怎样才是孝顺？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志，必须无条件、无疑问的顺从她，可我是个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个物件。她心目中理想的女儿，就是——就是——就是像影人一样的，她在后面操控着，她要我哭我就哭，她要我笑我就笑。哥哥，我好想健康、阳光、积极的活着，好想因为电影里主人公的圆满结局感动地泪流满面；好想坚定的相信好人有好报；好想只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可是我做不到！我无法共情新嫁娘的喜悦，无法欣赏碧空的美丽，在我眼里，一切都是灰色的、暗沉的，哥哥，我、我失去了快乐的能力，甚至，我好像失去了爱的能力。哥哥，为什么人们不愿意承认有些痛苦蕴含的能量远远超过了‘胖子’原子弹爆炸时释放的能量，有些打击是毁灭性的、永久性的？”孟熠哭得声音都粘连在一起，五官糊成一片，像煮破了皮的饺子，小脸湿漉漉的刚从水里捞起似的。双眼肿得像核桃，双颊上成片的高原红。原来，不管多好看的人，痛苦起来都是面目狰狞的，没有人能优雅的痛苦，从容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