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叶藏

39、蒲公英

　　十五
　　“哎，这是怎么了？”
　　“跳楼了。”
　　“跳楼？谁跳楼了？”
　　“应该是陈先生的太太。”
　　“陈先生的太太？”
　　“是啊，这栋楼，只有她的孩子年龄对的上。”
　　“孩子？带着孩子跳的？”
　　“是啊，造孽啊，这孩子还不到一周岁。”
　　“还有得救吗？”
　　“那么高，脑浆都摔出来了，怎么救？”
　　“啊，摔得这么严重。”
　　“你看地上红白色的液体，就是脑浆。红的是毛细血管、白的是脑浆。”
　　“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谁说不是呢，陈先生家境那么好，人也绅士。太太生了孩子之后，婆婆还来照顾儿媳孙女，尽心尽力的，看到的，谁不羡慕？真不知道她有什么想不开的。还要带着孩子一起死。”
　　“是啊，这孩子我见过，长的可漂亮了，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可惜了。”
　　“唉，大人的恩怨，怎么能牵扯到孩子身上，还是自己亲生的，这陈太太未免太狠心了。”
　　孟熠浑身冰凉，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她美丽的、坚韧的、亲爱的熠纹姐姐。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围观的人被警察被驱赶，附近围上了警戒线。
　　午后，叶熠纹握着孟熠的手，一笔一划在书的扉页上写下她的名字，上面略显陈旧的是叶熠纹的名字。
　　“‘熠’是光明美好的意思，阿熠，你的名字很美。”
　　“那‘孟熠’是在光明出现在梦里的意思了？”
　　“不，是就算在夜晚的梦里，也光明灿烂。”
　　“那姐姐就是把光明纹刻在身上了，如影随形，一生光明。”
　　“是纹在叶上。”叶熠纹轻轻的说。
　　“什么？”
　　“没什么，阿熠，姐姐有个礼物送给你。”
　　叶熠纹起身，拿来两个精致的盒子，打开其中一个盒子，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条项链。白金的项链缀着的吊坠像雪花，又像太阳。白色雪花形状的吊坠用细碎的黄钻点缀其上，花心镶嵌着一颗红宝石。阳光下，流光溢彩。
　　“姐姐，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条项链的手稿是姐姐在冬季的一天清晨画的。前一天晚上下了场大雪，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初升的太阳。阳光撒下，像是在雪上镀了一层碎金，美极了。姐姐把它送给你，是希望你以后的岁月也像这条项链一样，明耀、美丽、一路光明。”阳光下，叶熠纹笑的很温柔。
　　她们在草地上坐下，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泪水毫无预兆的从孟熠的眼里流下。“可以讲给我听吗？”叶熠纹没有回头。“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孟熠像一只迷路的幼兽，茫然到连痛苦都不知从何而起。“不用道歉，或许，是我不够好，还不能让你完全卸下心防。”孟熠的眼泪掉的更凶，像童话里可以化作钻石那样重重砸在地上。“姐姐你也从未对我坦诚相见。”孟熠突然抬头，死死地盯着叶熠纹额头上的伤。“为什么你送我的项链是两条？”孟熠狠狠质问。一瞬间，孟熠看到了叶熠纹眼里一闪而过的痛苦，看到了她破碎的心，像春节晚上的饺子馅。“东西丢了，找不到了。”叶熠纹慢吞吞地说。孟熠明白了。
　　“对不起，姐姐。”孟熠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坏叶熠纹苦心维持的城堡。她们是一样的人。“不要说对不起了，我们没有对不起谁。”叶熠纹搂着孟熠，她看到悲伤在熠纹姐姐的脸上蔓延开来。
　　叶熠纹牵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很漂亮，很像熠纹姐姐。转眼，那个小女孩又变成了孟熠小时候的模样。孟熠看到熠纹姐姐和小时候的自己笑着对自己挥手，她的前面，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孟熠大惊失色，这个孩子怎么会和自己一模一样，她是谁？自己又是谁？“熠纹姐姐，快回来。”看到叶熠纹往前走去，孟熠来不及深想，急忙大喊，想让叶熠纹回来。“姐姐，那里没有人，不能再往前走了，快回来。”孟熠看到叶熠纹渐行渐远，想要追上去，可她发现，自己仿佛被定住了，怎么也动不了。突然，她看到熠纹姐姐的脚不见了，她牵着那个孩子，向着天空飘去。她大喊，“熠纹姐姐，快回来，熠纹姐姐……”
　　“熠纹姐姐！”孟熠猛地坐了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孟焕被惊醒，急忙打开昏暗的床头灯，他握着妹妹的手，脸上满是担忧。
　　“阿熠，你终于醒了。”孟熠转过头，看着孟焕，眼神逐渐聚焦。“哥哥，熠纹姐姐呢？”多日不曾开口的声音异常嘶哑，像是鸭子被宰杀前凄厉的悲鸣。“我先给你倒杯水，你都睡了三天了。”孟焕微微哽咽。
　　孟焕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妹妹喝下。“阿熠，吃点粥吧，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孟焕捧着粥，语气带着一丝哀求。“哥哥，熠纹姐姐是不是死了？”孟熠神情木然。“是。”“尸体呢？”“陈老太太说她死法不祥，不能进陈家祖坟，让她父母带回家安葬。她的母亲过世了，现在的叶太太是她的继母。她说，叶先生经商，气运最要紧，不宜经手。后来，一个年轻的男人过来主动要把熠纹姐姐和她的孩子安葬，叶先生和叶太太就给了他一笔钱，把尸体交给他了。”孟熠怔怔地流下眼泪。
　　“她给你留了东西，你要看看吗？”孟焕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好。”
　　“我最最亲爱的熠熠：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自由了。和我的女儿一起。
　　熠熠，对不起，答应过你要参加你的开学典礼，现在恐怕做不到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起码，我送给你的礼物是寄过去的，你不能再推拒了。熠熠，不要哭，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你的悲伤已经像海一样深不见底，像沙漠一样一望无际，这里面不要再多我一个了。
　　一个人出生了，人们不知道他未来的样子，却说‘恭喜恭喜’；一个人死去了，人们不知道那死后的世界，却说‘可惜可惜’。我一直觉得，如果能快乐的归去，死亡也不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虽然，我死亡时并不快乐，但是，死亡可以带给我快乐。你能明白我的，对吗？
　　死亡不是停止的呼吸，不是没有起伏的心脏，也不是被划破肚皮送进焚化炉里的尸体，而是忘记。熠熠，只要你还记得我，那么我就活着。虽然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但我愿意住进你的心里。如果有一天，你忘记了我，那也很好，因为，你不会再因为想起我而伤心了。
　　还记得我送你的项链吗？其实，我不仅希望你以后的岁月像这条项链一样明耀美丽，也是因为我觉得，这条项链像极了我们在一起时流光溢彩的时光。熠熠，你知道吗？其实，阿焕曾经跟我说过，你是他灰暗世界里的一道光，一道唯一的光。虽然没有太阳那样炙热，却足够明亮。于我而言，也是一样的。
　　阿熠，你有没有强烈的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欲望？不是善良、不是奉献，只是为了自己荒芜的世界里，还能有鲜花盛开。阿焕就是这样的。人们对于一段关系，总是喜欢定义为亲情、友情、爱情，那是因为，他们只拥有过这些。可你不一样，我想，如果一定要对你和阿焕的关系下一个定义，那就是生命。没有人爱什么可以胜过生命，这是人的天性，可对于阿焕来说，你就是他的生命。或许，你曾失去了很多，你的爱、恨、厌恶、恐惧、善良、贫瘠、失格和柔情，我都能明白。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你一直在努力的抵御这些痛苦，同它们作斗争，你在其中苦苦挣扎，所以，你承受了更多的痛苦。可是阿熠，你还是很幸运。因为，你不是一个人。这份幸运，足以抵挡所有的不幸。如果卡瑟琳爱上了希斯克利夫，那么她不妨勇敢一点。他们没有错，没有杀人、没有盗窃、没有做一切伤害别人的事情，他们不过是爱上了彼此而已。
　　阿熠，你可以恨、可以永远不原谅，甚至可以报复所有伤害你的人，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饶恕或许是美德，可却是对自己的残忍，你有权利永远记住他们丑恶的嘴脸。他们举起了刀，以为自己在维持正义；他们张开了嘴，以为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阿熠，不管他是你的什么人，你们有着怎样的关系，如果你在其中感到痛苦，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而已。不要替他遮掩、辩解，因为，始终有一个人只希望你平安、快乐。
　　阿熠，在希桐的那几天，是我结婚后最快乐的时光。还记得阿焕捉给你的萤火虫吗？一双白金手链，上面的吊坠是钻石瓶子，里面的萤火虫是橙色的荧光石，眼睛是晶莹剔透的墨翠。送给你和阿焕，纪念我们那个快乐的夏夜。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健健康康的，希望你能帮姐姐实现这个愿望。最后，我要告诉你，不要为我伤心，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我和我的女儿在一起。亲爱的熠熠，姐姐永远爱你，虽然，它很盲目。希望礼物你们都还喜欢，永远爱你的熠纹姐姐。”
　　孟熠放下信，拆开一旁的包裹，她亲吻着手链，像是亲吻着熠纹姐姐。她把手链给哥哥戴在右手上，让哥哥给自己戴左手上。她拉着哥哥的手，细细地看两条手链，像是要把它们与蜿蜒的大脑缠结在一起。她把手对上哥哥的，慢慢错开、交缠、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