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叶藏

36、蒲公英

　　十二
　　时隔半年多，孟熠的月经第二次来潮。兄妹二人的房门不再反锁，但，他们依然心照不宣的从阳台进出。
　　孟焕进来的时候孟熠正在把洗手间里的垃圾袋打结，被折叠的厚厚的带着血迹的纸巾映入孟焕的眼帘。
　　“你生理期就用这个？”孟焕上前一步，抓住妹妹拎着垃圾袋的手。
　　“你进来怎么到处乱看，也不打声招呼。”孟熠双颊微红，挣脱了哥哥的手，把垃圾袋打上结，把手洗干净。
　　“你上一次用的也是纸巾？”孟焕跟在妹妹后面，走进卧室。“嗯。”孟熠微微点头，坐在了床上，她感觉不太舒服。
　　孟焕想扶着妹妹躺下，她却起身，从衣橱里拿出薄薄的垫子铺在床上。小腹沉沉的坠着，隐隐作痛，她难受的蜷缩着身体。
　　孟焕拿着热水袋放在妹妹的冰凉的脚下，随后上床侧躺在妹妹身后。他把手臂伸入妹妹颈间，另一只手覆在妹妹小腹上轻轻揉着。小腹的疼痛在温热的揉按下缓解不少，孟熠的脚踩在暖融融的热水袋上，熨帖地从脚尖蔓延到心底。
　　身后的怀抱那样熟悉，让人感到无比安心，自己有多久没和哥哥这样亲密了？以后这样温暖的怀抱会把谁搂在里面呢？孟熠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孟焕察觉到手臂上漫延开的湿意，仿佛滴在了心里。他轻轻扳过妹妹的肩膀，微微卷曲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随着睫毛的抖动轻颤。孟熠望着哥哥漆黑如墨的双眸问道，“哥哥，你是有喜欢的人吗？”“哥哥不喜欢别人，只喜欢你。”“那你为什么那么久都不理我。”“是哥哥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看着妹妹清冷柔美的脸庞，眉心微蹙，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清澈，定定地望着他，孟焕像是被人攫住了心脏。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妹妹化身为晶莹剔透的琉璃，碎了一地。他把这个不详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除。听着耳边低低的啜泣声，他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低下头，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孟熠的眼睛上，吻去了未干的泪水。孟焕尝到了泪水的味道，咸咸的、涩涩的，像他的心情一样。
　　孟熠哭累了就躺在哥哥的怀里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袖。孟焕看着妹妹的睡颜，轻柔地抚摸着她披散的长发。他轻轻地扯出衣袖，给妹妹盖好被子后离开了她的卧室。
　　孟熠醒来后没有看到哥哥的身影，那温柔的抚慰、温暖的怀抱还有那一触即分的吻难道都是自己的臆想？她失落极了。突然，她感到有微微的暖意从脚下传来，她双手捧着尚有余温热水袋轻轻抚摸。
　　孟焕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把手里的购物袋敞开，孟熠接过一看，里面全是四四方方的盒子。
　　“这是什么？”
　　“卫生棉条。”
　　“卫生棉条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没听过？”孟焕微微诧异。
　　“没有人告诉过我。”是了，孟太太经常出差，妹妹也不过是第二次来潮。就算孟太太在家，也未必会事无巨细的教给女儿，大概率会让女儿自己看说明使用。想到这，孟焕心里微酸，班级里的女同学有很多小学的时候就初潮了。妹妹四岁上学，本就比她们年龄小，身边又没有长辈教导，十二岁竟然还不知道什么是卫生棉条。上一次，妹妹用卫生纸垫着，就这么度过了初潮，那时候，妹妹会有多无助、多害怕呀。孟焕再一次为自己曾疏远妹妹后悔。
　　“生理期的时候，把卫生棉条塞进Vagina，就不会弄脏内裤了。”孟焕对妹妹解释道。他拿出一盒递给妹妹，“上面有说明，你去洗手间换上，不能垫纸巾，容易滋生细菌。”孟熠接过卫生棉条，走进洗手间。
　　“哥哥”孟熠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怎么了？”孟焕听到声音，心下一慌，快步走向洗手间，隔着门问妹妹。“哥哥，我、我找不到。”“找不到什么？”“我、我不知道塞进哪里。”孟熠哭了出来。她并不觉得生理期是多么羞耻的事情，让她觉得羞耻的，是她对自己身体的一无所知。
　　孟焕此刻庆幸自己不仅买了卫生棉条，还买了卫生巾。孟熠把洗手间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孟焕把卫生巾递了进去。
　　在知了清脆的叫声中，他们迎来了暑期。孟熠倚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在哥哥把车厘子喂给她的时候张开嘴。
　　“妈妈说，李文高考落榜了。”
　　“应该的。”
　　“老太太捶胸顿足，说是当初的治疗不够专业，手上的伤没痊愈，落下了病根。孟淑也在指桑骂槐，说我们一家冷血无情，看着骨肉手足去死。”
　　“孟淑之前说‘从小到大没吃过亏’，对于她这种不占便宜就算吃亏的人，这一次，恐怕是血本无归了。”
　　“呵！”孟熠嗤笑一声，“别人不敢说，我们那个百善孝为先的爸爸可当不起冷血无情。要是能把我的手换给他，这个大孝子早就提着刀过来了。”孟熠轻轻抚摸着哥哥的手心，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疤。
　　孟熠和孟焕再次一起造访叶熠纹的家。视听室里，正放映着的《呼啸山庄》。
　　当电影演到卡瑟琳的独白：如果你还在这个世界存在着，那么这个世界无论什么样，对我都是有意义的。但是如果你不在了，无论这个世界有多么好，它在我眼里也只是一片荒漠。而我就像是一个孤魂野鬼。孟焕侧了侧头，看向妹妹，在水平的直线中对上孟熠望向他的目光。
　　希斯克利夫对临终的卡瑟琳说：“我并没有揉碎你的心——你揉碎了自己的心，而你在揉碎自己心的同时，把我的心也揉碎了。”孟熠看到，叶熠纹的眼底闪着泪光。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滴泪滚过了熠纹姐姐苍白的脸，从下颔滴落，砸在熠纹姐姐的白纱裙上，消失不见。然后，下一滴泪、下下滴泪骆驿而下。
　　锁和钥像正在进食的鲨鱼的两排利齿相互咬合，陈家勃推门的声音惊醒了叶熠纹，她匆匆按了按眼睛。双眼下的泪痕像是蜿蜒其上的珊瑚蛇爬下脸颊。
　　孟焕和孟熠起身礼貌的唤了一声“陈哥哥”。陈家勃笑着握了握他们的手，把手里的两个保温杯递给妻子。“黑色的是安胎药，白色的是生子汤，妈妈专门给你找来的偏方，两种药间隔半个小时。”
　　叶熠纹和丈夫出去了，临走时对他们说：“不用等我，我看过好多遍了。”叶熠纹像是受伤的驯鹿，面对敌人的追捕惊惶失措。
　　陈家勃推开了视听室的门，也捅破了垂在墙上的荧幕。电影还在继续，可孟熠他们却无法把心思放在电影上。他们在荧幕前滞钝，那是聪明的小孩子百思不得其解时独有的滞钝。熠纹姐姐怀孕了？可是，为什么她看起来那样悲伤？美丽、温柔、聪慧、坚强的熠纹姐姐为什么会深陷在前所未有的、比死亡还要永恒的悲伤？她整个人仿佛都要被悲伤吞噬。
　　“哥哥，新的生命会让人感到幸福吗？”孟熠像小时候那样躺在哥哥的怀里。
　　“也许吧。”
　　“为什么怀孕的熠纹姐姐那样悲伤，没有怀孕的陈哥哥那样高兴呢？”
　　“因为不劳而获的人看不到别人的艰难。”
　　“果然，人的悲欢并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