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叶藏

19、满天星

　　十七
　　孟太太这一次寒假没有检查女儿的寒假作业，送女儿去补习班也拜托了朋友帮忙。孟太太甚至很少从电脑前抬起头。
　　孟太太准备评定职称。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准备材料。
　　孟老太太想念孙子孙女，春节前几天，就把两个孩子接了过去。孩子不在，孟太太也安心在家忙于工作。
　　孟老太太跟一个姓徐的邻居关系很好，亲如一家。徐老太太五十多岁，外孙女却已经四岁了，乳名叫可可。孟老太太很喜欢小可可，小可可跟孟老太太比跟自己亲外婆还亲，徐老太太为此没少吃味。
　　孟熠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妹妹，每次去祖母家，都带着她一起玩。
　　孟熠到了祖母家之后，孟老太太便把小可可抱了过来。
　　傍晚的时候，徐老太太来接外孙女，把孩子送回女儿家。小可可玩性正浓，不愿走。徐老太太哄她穿上衣服，抱着她跟孟老太太道别。
　　小可可被抱在外婆怀里，突然，猛地伸出手死死拽住站在一旁的孟熠的头发。孟熠痛的小脸扭曲，孟焕急忙上前把妹妹的头发从她的手里解救出来。孟熠的头发被扯掉好几根，头皮冒出了小红点。
　　看到孟熠疼得哭了，小可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洪亮。孟熠揉着自己被扯疼的头皮，听到哭声，茫然不解。扯的有些狠，连带着附近的耳朵也隐隐发痛。
　　一个巴掌伴着呼啸的风声落在脸上，直到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孟熠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了？为什么？谁打的？孟熠神情呆滞，看着祖母温柔的从徐老太太怀里抱过孩子，轻声哄着，“小可可乖，孟奶奶最喜欢你了，别哭了，想来明天再来玩。妈妈一天没看见你，会想你的。”孟老太太瞪了一眼愣在一旁的孟熠，眼里的厌恶不加掩饰，仿佛怀里的那个小姑娘才是她的孙女。“扯一下头发有什么了不起，小小年纪那么矫情。”其实，很多时候，讨厌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只不过，人与人的区别在于，怎样对待自己讨厌的人。有的人会敬而远之，有的人会不留余力的含沙射影、出口伤人。甚至，如果一方有些绝对的优势，年龄、地位、能力，那么想要对自己讨厌的人加以构陷，都不需要多么巧妙的手段，三言两语，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孟先生是在春节的前一天到的。他难得有空，便提前过来帮母亲准备明天的食材。
　　“爸爸，奶奶打了我一巴掌。”
　　“是吗？”孟先生头也没抬，淡淡的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突然就来打我。”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那天，徐奶奶的外孙女来玩，走的时候徐奶奶抱着她，她就用力拽住我的头发，扯出了血，我很疼，哥哥帮我把头发从她手里拿了出来。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奶奶就给了我一巴掌。”
　　“还有呢？你做了什么，不然你奶奶不会打你。”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爸爸，不信你看我的头皮，上面有许多血点。”
　　“我不看。”孟先生淡淡的说，他放下手里的剪子和正在开膛破肚的鱼，对着女儿说“事情发生后，先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要把责任推给旁人。你奶奶是长辈，那么大年纪的人，难道会欺负你？想不出来就好好想，别总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百善孝为先，孟先生是个孝子。
　　孟熠看着手上满是血污，神色略显不耐的爸爸，知道自己该闭嘴了，以后，也要牢牢把嘴巴闭上。她默默走了出去，眼里闪着泪花，不是委屈，而是感觉自己好像丢失了一些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她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她好像永远的失去它们，再也找不回来了。后来，她在日记里写到“父母、兄长，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在，今天依旧循着往日的旧例。我的日子，依旧是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可就在这短短的一瞬，我却怅然若失。仿佛一棵葳蕤生光的树，飘下了落叶，不以为意。直到落叶铺了满地，方才如梦初醒，可枝叶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凋零殆尽。”
　　孟太太春节那天拎着补品到了婆婆家。
　　孟先生递过来几个核桃，对正坐在沙发看书的女儿说“别光顾着自己吃，你看你奶奶给你买了多少东西，把这几个核桃剥了给奶奶。”孟熠接过核桃，想用手掰开，没能成功。她想了想，放进嘴里，用力一咬。核桃上沾上了点点血迹，孟熠上面的正门牙掉了。前几天，她用手碰了碰，很轻微的活动，几不可察。孟熠含着掉了的牙，去洗手间把核桃洗干净，就急忙去找哥哥了。
　　孟熠嘴里满是血水，却先示意哥哥帮她剥出核桃仁。孟焕端着核桃仁给父亲，说是妹妹用钳子剥好，让他端来的。孟先生接过去后，孟焕赶紧去找妹妹。
　　孟熠拨开地上的雪，把嘴里的血吐在地上，再用土给盖上。孟熠这回掉下的是正门牙，像个瘪嘴老太太，孟焕却难得没逗她。孟熠手里拿着掉下来的乳牙。孟焕要去给她倒杯水，漱漱口，孟熠拦住了哥哥。
　　“我现在嘴里都是血，会沾到杯子上的。”
　　“用完刷干净就是了。”
　　“现在大家都在厨房。会看到的。”
　　“那又怎样？”孟熠看着一脸不解的哥哥，解释道“春节这几天不能见血的，否则不吉利。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爸爸和奶奶。他们会不高兴的。”
　　“可是，爸爸还杀鸡杀鱼呢。”
　　“那个不算。”
　　“这个不算？那怎么才算？自己的女儿受了伤，居然还想着是不是吉利，是怕断了他的财路吧。”孟焕讽刺的说。孟焕对这个父亲感情一般，孟先生对他破位愧疚，一向宽容。
　　“哥哥，我们进去吧，一会儿，就该被发现了。”
　　“那你的牙怎么办，上面的牙应该找个最低的地方扔下去的。这样牙会长的整齐好看。”
　　“随便扔了吧。我不信这个。别被爸爸看见就行。”
　　“怎么能随便扔呢，宁可信其有啊，你长的这么漂亮，万一牙长歪了，多可惜啊！”
　　“那就交给哥哥了，哥哥帮我保管。要是以后我的牙不好看，我就来找哥哥兴师问罪。”知道哥哥担心自己，孟熠心里暖暖的。
　　吃过年夜饭，孟焕拿着打火机和烟火棒，拉着孟熠去了外面。
　　孟熠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孟焕把烟火棒点燃，放在她手里。孟熠看着手里燃烧的烟火棒，静静坐着。
　　“怎么不说话？不开心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一根烟火棒，光亮太微弱了，像是瘦弱的花，风轻轻一吹，就落了。哥，你知道女儿红和花雕吗？”
　　“是两种酒吗？”
　　“是酒，不过，是一种酒。”
　　“一种？”
　　“是。‘花雕’原名‘花凋’，是纪念‘花之早夭’的意思。民间有一种古法，就是女儿满月那天就选酒数坛，埋在地下，直到女儿出嫁的那天再取出请宾客共饮，此谓女儿红也。但如若女儿早夭，花已凋谢，酒便不再称作‘女儿红’，而是‘花凋’，因太过悲切故改称为‘花雕。 ’”
　　“女儿红哥哥可以喝吗？”孟焕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说法，总感觉心里不安。
　　“爸爸可没有给我埋酒。”
　　“没事，明天，我买一坛酒，埋在地下，以后，我们一起喝。喝女儿红。”
　　“好。”孟熠听了，只当他随口开玩笑，并没当真。
　　“哥，我记得小时候，我喜欢玩橡皮泥，可是妈妈怕我玩物丧志，不肯给我买。”
　　“后来呢？”
　　“后来，是霞姨听说，领着我买的，买了一个最大的给我。好多橡皮泥，模具也多。”
　　“霞姨对你很好。”
　　“嗯。小时候，霞姨还说让我给她做干女儿。”
　　“后来，那盒橡皮泥你玩了吗？”
　　“没来得及玩，但也玩了。”
　　“怎么说？”
　　“买了之后，我舍不得玩，也害怕妈妈说我玩物丧志，给我丢掉。便放在那里，每天看一看，就心满意足了。后来，我发现，它们变硬了，玩不了了，我很伤心。”
　　“那你后来怎么办了？”
　　“那天爸爸回家，看到我眼睛红红的，问我怎么了。我把橡皮泥拿给他看，爸爸看到了，把它们打开，加水，一点点捏软。爸爸要我去睡，说全部捏软之后给我。第二天早上，橡皮泥就放在了我的桌子上。那么一大盒橡皮泥，也不知道爸爸捏了多久。后来，那些橡皮泥玩久了，逐渐变硬、变小，再也不能玩了，我还是舍不得扔，放在那里。后来，妈妈有一次收拾房间看到，给我扔了。”
　　“想不到，他还有这么好的时候？”孟焕面露讽刺。
　　“其实，有时候，爸爸对我挺好的。小时候，爸爸妈妈总是吵架。那一晚，爸爸摔门而去，好几天都没有回来。我又怕爸爸回来同妈妈吵架，又怕爸爸在外面出事，又想念爸爸，整天闷闷不乐。后来有一天，我从幼儿园回来，看到爸爸就在家门口，也不进去，就要他进去。爸爸没进，反而蹲下来，拿出一个桃子给我。桃子皮上有细细的绒毛，爸爸就仔细的给我把皮剥了，喂我吃。我觉得，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桃子。吃完之后，爸爸摸摸我的头就走了。”孟焕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有一天晚上，妈妈医院有事，来不及接我回家做饭。爸爸就去补习班接我，他没有带我回家，领着我，去了面馆。我点了一碗阳春面，爸爸点了洗碗牛肉面。点完面以后，爸爸翻过菜单，问我想吃什么。上面是炸串，妈妈从来不给我买这些，妈妈觉得贵，对身体也不好。我把想吃的写了下来，爸爸每一样都给我买了两份。面，我从来吃不完，吃了炸串，面更是吃不下几口。爸爸拿过我剩的面全部吃完，让老板开始煮牛肉面。他一边吃我吃剩的炸串，一边喝酒，最后，还吃完了一大碗牛肉面。爸爸不让我剩饭，但是那天，他什么也没说。”孟熠把头靠在哥哥的肩膀上，看着手里的烟火绚烂、寂灭，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流失，直至枯竭，但她还有哥哥，哥哥对她很好。她仰起头，望着孟焕，“哥哥，你会永远陪着我吗？就像像现在这样？”“会的。只要你需要，我就在。”“哥，我要我们的日子如流金的岁月，灿烂而安详，非常美丽。我要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会的。我一定会让你的日子如流金的岁月，灿烂而安详，非常美丽。孟焕看着妹妹恬静脆弱的侧脸，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