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叶藏

18、满天星

　　十六
　　九月份开学，孟熠和孟焕升了二年级。
　　孟熠开始开始换牙。她上面的侧门牙脱落，说话的时候有些漏风。孟焕大她两岁，也在换牙，不过，他换牙比孟熠早一些，现在上下八颗牙齿都换成了恒牙，里面的，即使掉了，一般也看不出来。
　　孟太太给她换了一个英语老师。还是那个补习班，只是之前的女老师刚毕业，温温柔柔的，人长的也漂亮。新换的英语老师姓李，是出了名的厉害，当然，教过的孩子成绩也不斐。
　　英语班里的同学大多比孟熠大两三岁，算是同龄人，老师从ABCD开始讲起。孟熠之前学过一年，不像刚开始那样吃力，成绩勉强能够达到孟太太的标准。
　　孟太太英语课不旁听。书法练习为主，旁听的家长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可英语课不同，以老师讲授为主，家长旁听会影响上课质量。而且，这个英语老师外号孙二娘，是个急脾气，人也负责，孟太太很放心。
　　李老师经验丰富，只用了三个月便教完了孟熠之前的英语老师一年所教的课程。第四个月开始，孟熠渐渐吃力，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精力来学习英语。
　　这年的冬天很冷，走在外面，风刮的树枝沙沙作响，像是刀割在脸上。雪也下的很大，一夜过去，便爬上了孟熠的大腿。去补习班的路上，孟熠感到，裤子已经湿透了。她感冒了。
　　孟太太拿出体温计，37.5℃。
　　“天天生病，你知道吃药要花多少钱。让你多穿点你怎么就不听话，快考试了，要是耽误学习怎么办？我还要请假照顾你，你知道要扣我多少工资吗？”孟太太脸色铁青，给女儿吃了退烧药。孟熠小脸通红，躺在床上。听着妈妈的责怪，对自己说，妈妈爱我。
　　孟太太惦记下午的课，给女儿灌了两碗姜汤，盖上厚厚的被子，孟熠的脸上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下午，孟太太把女儿送去了学校，自己去了医院。
　　随着大雪一起到来的，除了孟熠的生日，还有期末考试。
　　孟熠被老师叫了去，成绩还没下来，但卷子应该批完了。孟熠算着时间，心里忐忑不安。
　　看着数学卷上大大的79分，孟熠几乎要晕过去。因为生了病，答题的时候浑浑噩噩的，不知道算出了什么数字，可看着试卷上的分数，孟熠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孟熠昏昏沉沉的回到座位，整个人失魂落魄。试卷并没有给她，期末要开家长会，试卷会直接交给家长。
　　她感到有人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胳膊，她转过头，是孟焕。他正皱着眉，担忧的看着她。
　　“哥，我要死了。”
　　“多少分？”
　　“79”
　　孟焕倒吸一口凉气，眉毛皱的更紧。他没有安慰妹妹，他知道，这不管用。阿姨无法容忍孟熠的失败，无论什么原因。79分，妹妹没有夸张，这个分数，她是真的要死了。
　　星期一，家长会。这天也是孟熠的生日。早上四点，外面一片漆黑，孟熠躺在床上，心慌的厉害，无法入睡。
　　上午十点，孟太太的朋友孙霞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要来给孟熠过生日。
　　孟熠叫她霞姨。她离婚了，孩子流产了。一向把孟熠当成女儿。是除了父母，唯一一个能记住她生日的人。从前，她也会在这天带着孟熠出去吃点东西，但晚上从不留在她家吃饭。她流产的孩子也是女儿，害怕看着他们一家其乐融融触景伤情。今天是怎么了？
　　下午一点，孟太太去给女儿开家长会。孟熠看着妈妈离去的背影，心提到了嗓子眼。孟太太刚走，他的姐姐姐夫便领着女儿来了。张慧把手里的洋娃娃递给孟熠，祝妹妹生日快乐。孟熠接过，向她道谢。张慧古灵机怪、性子早熟，同这个看起来很木讷的妹妹一向玩不到一起，把礼物给她，便去一旁看电视了。
　　孟焕带着妹妹出去透气，轻轻的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无声地安抚她。
　　孟熠突然直起了腰。孟太太的高跟鞋的哒哒声渐渐近了。孟熠可以轻易听出父母的脚步声。
　　孟太太径直越过女儿，往屋里走去。孟熠听见，妈妈在抱着姐姐说话。正当她手足无措的时候，霞姨来了。她抱起孟熠，爱怜地亲了亲她的小脸，问她，怎么不进去。我出来透透气。霞姨放下她，进去跟大家打招呼了。
　　孟熠站在门前，想要进去。孟先生和孟太太背对着她，在收拾一条鱼，她不害怕老鼠、虫子，只害怕收拾鱼。她觉得，鱼刺会扎破手指，每次看别人收拾鱼，她都直发抖。孟先生身材高大，挡住了孟熠的视线，她只能看到，旁边的一盆血水。
　　“多少分？”
　　“79。”
　　“多少？”
　　“79。”
　　“这点分还有脸过生日？”
　　“看到成绩，我宁可死了也不想这么丢脸。”
　　“过什么过，别过了！”
　　剪刀被孟先生摔进了水盆里，溅起一片血水。孟熠呆呆的看着，她的感冒还没有好，还有些头晕。她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没有发现站在他们身后的她。孟焕牵起她冰凉的手，把她拉去了院子里。
　　孟先生端着满满一盆水扬在地上后转身离去，连半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一旁的女儿。孟熠看着“流血白雪丹”的地面，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趴在上面的少女。她并不害怕，只觉得似曾相识。不对，这是幻觉。她用力摇了摇头，使劲揉揉眼睛，地上只有一片鲜红。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现世以外的世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快许愿，吹蜡烛”生日还是过了。不仅过了，还过的很热闹。餐桌上的碗盏似远山一样重峦叠嶂，只见菜肴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所有人都在为她唱着生日歌。她看着爸爸妈妈，他们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唱着歌。不仅妈妈露出了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就连爸爸长年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眼角挤出了细密的皱纹。在大家的催促下，孟熠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许愿：希望父母兄长身体安康，天天快乐，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孟熠许完愿，吹灭蜡烛。看着这一切，有一种身坐其中、魂在天上的不真实感。爸爸妈妈就这么轻易的原谅自己了？明明，刚刚还……孟熠心里升出了一丝隐隐的期待，如果，明天早上妈妈想起她的期末成绩，温和的对她说一句，这次考不好不要紧，下次努力，慢慢来。那该有多么幸福啊！这将会是她毕生难忘的生日。同时，心里又很不安、很愧疚，她不认为妈妈会在学习上对她和颜悦色，允许她慢慢成长，她又为自己犯了错误却奢求谅解而愧疚。她应该为自己的失败而羞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担心自己的处境。
　　霞姨给她买了生日蛋糕。她小心翼翼的托着手里的奶油蛋糕，这是霞姨给她切的，是最大的一块。她拿起小叉子，点了点奶油放进嘴里，很甜，甜的腻人，她并不是很喜欢，却万分珍重的小口吃着。这是她第一次吃生日蛋糕，从前，她从没有过过生日，更别说蛋糕了。她只有在冬日的早晨拿着妈妈给她的煮鸡蛋才会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大人们觥筹交错，孟太太是医生，不能经常喝酒，酒量很浅。她有些晕晕的，张太太扶着妹妹去床上休息。孟熠看着微醺的妈妈，心里担心，倒了一杯蜂蜜水送进去。大姨坐在床上陪妈妈说话，孟熠轻轻推了推妈妈，“妈妈，喝点蜂蜜水吧，会舒服一些。”孟太太紧紧皱着眉，没有说话，把头转向一边，眼角溢出了泪水。她把水杯放下，轻声叫着妈妈，孟太太眉毛皱的更紧，几乎拧成了一条直线，她紧紧抿着唇，身体微微颤抖。
　　孟熠看着妈妈，心里难过。她知道，妈妈要强，从没见过她哭。现在，客人还在客厅，大姨坐在身边，她无法想象，妈妈要多难过，不，应该是痛苦，甚至几乎痛不欲生，才会在人前流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妈妈，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她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却也不解。为什么一次考试失利会让妈妈如此痛苦？其实，如果不是妈妈每次看见她学习失利时眼里的痛楚，她是不觉得一次考试失败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的。因为妈妈在意，所以她一直严格要求自己，并暗暗告诫自己，什么都不重要，她的想法、认知、喜好、情绪、甚至她自己，通通都不重要，只有成绩优异才是最重要的。她把一切会动摇她对妈妈的信任和爱的东西排除在外，不管真理有多不容置疑，认知有多根深蒂固，不管她认定什么、怀疑什么，面对妈妈的时候，她都会把这些全部抛去，变成对妈妈无条件的信赖，再把这信赖转化为满满的依恋和爱，比满月还满，溢出来了，就继续浇灌。这种情感，超越生死，甚至，与人的本性背道而驰。面对妈妈，她愿意推翻所有对的错的认知，妈妈就是真理，妈妈代表的就是正义，如果妈妈伤心，错的一定是自己。她甚至无法容忍自己在这一过程中的些许犹疑。那是在怀疑、在践踏妈妈对她的爱。妈妈爱她，可以为她付出全部。所以，她不可以对妈妈有丝毫不满、丝毫怀疑。她应该，也必须无条件信任、无条件服从，不问原因、不问结局。
　　可是，她有些害怕，一个在她看来无伤大体的考试都会让妈妈如此痛苦，那么，如果她犯了比这更严重的错误呢？妈妈会怎样？她不敢去想，只能让自己时刻留意，慎之又慎。她一边想着，一边默默退了出去，心里像坠着一座大山，沉甸甸的。
　　晚上，孟熠看着一桌的狼藉，心疼妈妈工作后还要收拾家务的辛苦，决定把这里收拾干净。
　　孟熠把碗放进洗碗池，冲掉油污。孟焕把桌子擦干净，扫净地上的果壳，来到厨房帮孟熠洗碗。
　　“哥，其实，今天，是你求霞姨过来的吧。”
　　“也不算。我一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就答应了。”
　　“哥，谢谢你。”
　　“我是你哥哥，自然要护着你，对你好。”
　　孟太太醒了，看到擦的反光的流理台和正在把地上的水擦干的孟熠，怒火中烧。
　　“干什么干，谁让你干这些了。你知不知道干这些活的都是什么人，饭店的服务员、酒店的清洁工，怎么你也想去伺候人啊。自轻自贱，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不争气的女儿。天生伺候人的贱货。”孟太太说完，没等孟熠解释，便回了房间，把门摔上。孟熠默念，妈妈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