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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卷四 蝉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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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月夜,蝉吟细语。
月华泠泠倾洒在清凉殿的三重檐上,顺着倒悬的藤葛翩摇,入地,消散在一片虫铃之中。
外殿厢室灯火通明,夜里负责值宿的殿上人们齐聚廊外,纳凉之余闲笑着近日宫廷里的琐事。
也无非就是听闻某日夜里阴阳寮又传女子哭声啦,左大臣家新进的女房身段极佳啦,治部少辅前日里外出私会相好被女家主人逮个正着啦,如此的流言蜚语。
“据说啊,当时宗胜大人羞得连扇子都没拿就从那位小姐的帘子里逃出来了。”
治部少辅藤原宗胜今夜也是值宿,巡视完一圈回来恰巧听见言及自身糗事,一时间双颊赤热有口难辩,草草打了个招呼又冲出去了。
一群华服男子或隐忍或尖锐的嘲笑声紧跟着飘出了横廊。
四位的侍从靠坐在门边,淡紫色的直衣下摆懒懒地垂在身侧。夏夜无风,一缕额发幽然盖上脸侧,留下淡淡的线影。
眼前,是晃动的模糊的,名为世俗的图景。
下意识紧了紧腰间的长刀,淡香抬起眼帘,沉寂的目光全落在不远处的薄梅身影上。
一笑一言,一起一落。素白的五指支地,半掩在梅枝妖娆的长袖里。
淡香微笑。捋起耳边的发丝,静静地听。
东宫后舍的女房,藏人家的二小姐,藤壶殿的女御……呵呵,在聊女子啊。
女子的笑,女子的泪,女子的一颦一态,被男人们不厌其烦的究述着。
合了眼,遥远的彼方划过一张又一张脸,记不得容颜,只有唇角的笑,眼角的泪。
自己真是薄情的人呢……
扯了个不易察觉的苦笑,却恰巧落入了式部少辅大人的余光。
“若论世间女子一二,想必风雅如淡香大人一定深有体味吧。”
撇见男子不怀好意的调笑,淡香挑眉,坐正了身子。
“妄评不敢。只是曾有女子笑如芳草,泣若残花,在下时隔远久,亦泯心难忘。”
忽视了一众朝官羡慕又好奇的眼神,淡香的视线在地上弯了一弯,笔直爬上了式部少辅藤原若祀的颈侧。
雪色无边呀……眯眼笑着,差一点伸手去替他理了显乱的襟口。
那一边,梅红直衣的男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边不着声色的抚了抚衬领,开口吟道。
“泪似残花落,
心若湘水愁。
沾湿春衫袖,
泣泣不肯收。
有女子为君如此,真是罪过。”
仍是戏虐的口吻,若祀慢慢转过身子,正对着淡香。
“人如淡香大人太过危险,与你交往的女子,不是伤人,就是自伤呐……”
“危险了……才好玩吧?若祀大人。”
起身移步横廊,稳住刀鞘的指节轻蹭过男子耳际,若有若无。直到了尽头才回身一笑,散了众人惊滞的目光。
“有些闷热。在下去巡视一圈吧。”
夜深,仅有萤铃为伴。
绕过长廊,渐渐听不出外殿喧闹的笑语了,淡香才慢了步子。
再往前就是清凉殿正殿了,御皇休憩的场所,未经允许无人可入。然而轻流细缓的笛音,却于此时,自寝殿方向飘忽而来。
“今上又睡不着了啊……”
微叹口气,淡香随意寻了石阶坐下。
月光如羽漂浮在清凉殿前,朦胧了檐上低垂的参差墨紫。缭绕的风,缭绕的音,纠缠着不知欲流向何地。
承蒙着月华温婉,静静地无神地,随笛音神惘。
“像在等着什么人似的柔情……呵。”
正呢喃,随着柔软的影子漫入寝殿门帘,笛韵忽而断了。
淡香呵呵着收回迷失已久的思绪。起身,覆剑,风声一笑落藤千。
再回前殿,众人似也倦了,散了大圈子三五人聚作一团。提摆轻坐于藤原少辅边侧,梅枝叠上藤簇,又是艳丽得惹眼。
若祀喝着茶,一脸的悠然自得。
“跑哪去啦。”
低声的,带着点暧昧不清的笑意。
淡香也笑。有一丝迟缓的,无声的笑。
“月尽横廊烛影斥,姚笼覆白指。
袅袅庭烟入藤织,宛若虹当日。
冷羽松风殿外拾,窃窃人未至。
淡酒凝霜心绪思,空蝉复语时。”
趁身旁人愣神之际,附上耳畔悄悄念了几个字。
“撞着今上私会佳人了。”
“噗……哈哈……呵呵呵……”
想笑而又不敢太放肆的藤原少辅大人,只得埋首膝间强装镇定。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嘴角还来不及抹去罪恶的笑。
“后来呢?”
“……后来你就自己发挥吧。”
“唔……”
略一思吟,若祀反凑到淡香耳边。
“藤萝馥郁香草持,芳菲绕纤指。
祀得银霜素馨织,一似别后日。
冷月残花雾里拾,款款玉人至。
莫问淡酒凝绪思,宫蝉私语时。”
轻哝软语,邪魅邪恶。
“御帘之后的私语,岂是你我可以知晓的?”
这回换侍从大人俯膝忍笑了。藤原若祀终于忍不住,仰头笑了个畅快。
然而看不到众朝臣注目看不到厢房间灯火更看不到身旁人笑如芳草的那个人,只是直直地盯着膝上隐约的藤绘,出神。
傍晚的残阳稀稀落落印入帘内,遍地的红线。
枕边如玉的手掌间亦是,一丝丝一道道仿若剜出的伤痕。于是模糊的视线开始清晰,困缚在光影之下的手指动了动,撑起柔丝散乱的雪白身躯。
由于值宿而通宵未眠的侍从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然而帘内一动,殿外娇嫩的声音随即软软地飘进来。
“式部少辅藤原大人早些时候到访,现正在偏殿等候。主人要起来接见吗?因为少辅大人关照勿要惊扰您……”
思维停顿了一下,才忆起昨晚答应了今天一起用晚膳的事。
“引他过来吧,顺便把膳食也备好。雪儿,进来替我更衣。”
竹帘掀动,女房徐徐步入,掺起了摇晃不稳的男人。
若祀到达寝殿外廊的时候,见到的又是平日里慵懒神散的橘府侍从了。
“没睡醒?”
俯身细看了下,若祀翘着嘴角笑。未束的头发就这么垂下来,松松地掩去了淡香眼前所有的光。
女房小雪端着晚膳恭敬地呈上,瞄了一眼僵直中的二人,未言,又笑眯眯退了下去。
“你府上的孩子真乖巧。”
若祀大叹。
“因为是我府里的。”
淡香也叹,困倦地深吸口气,再缓缓叹出。
“你精神真好。”
“嫉妒了?你可比我年轻得多。”
“未必……”
“睡糊涂了?”
“……”
……
不是睡糊涂了,是几乎没睡吧。想起整段整段支离破碎的梦境,淡香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寝殿正前,便是荷塘。夜静了,清冷的荷花香就迷漫开了。
醉情醉人。
举杯对酌,肆意谈笑。时间就这样流逝得悄无声息。湖面上偶尔激起的涟漪渡到身前,竟也觉得阵阵凉意。
若祀啜着浅杯,隐隐地就感到什么东西压上了肩侧。还未转头,一股子淡淡的香气就先解了惑。
“有点冷……”
含糊着声音,淡香更甚地伸手挽上若祀的颈,紧紧搂了去。着了薄衣的躯体才刚贴近,若祀就几乎反射性地一把抱住了粘上来的人。
“好烫。发了寒热?还是喝醉了。”
顺了顺他微乱的发,语气有点紧张。
摇头。
若祀轻笑。
“想说什么?旦说无妨。”
仍旧摇头。
若祀再笑,用最温柔最温柔的声音,贴着耳垂轻柔地喃。
“困了累了就去睡,不用硬陪我喝……”
“没有醉。”
怀中人吐字清晰,淡淡的,空空的,静静的。
“让我……再抱一会。”
直到看不清远处灯笼的火影了,淡香才敢拆开手中捏紧的纸函。
然而读完之后,泪水却止不住的,就这样滑落下来了。
“冷香沁夜思,心事知不知?
欲诉未诉时,欲语又迟迟。
芳心托锦字,问君识不识?
欲识何曾识?当此静夜思。”
颓坐在廊外,任尘封的泪一滴又一滴,一遍又一遍,润透手中折皱的墨迹。回神时,绢纸早已乘风舞起,轻姚卧在了荷塘中央。
慢慢捂上心口,久违的疼痛又开始侵蚀这副看似愈合的身骨了……回身入殿,提笔落落数句之下,纸上早已是斑驳的泪渍,一朵朵伸展在笔墨间。
搁笔,深吸一口气,镇了镇自己有些沙哑的音。
“独酌静夜思,堪堪复何时?
心事折作纸,随风入凉池。
廊前阅锦字,未语泪先湿。
此情莫诉之,诉时情莫止。”
“雪儿,雪儿。”
几声呼唤下,薄纱逶地的女房应声于帘外。
“把这个,交给藤原少辅。让侍卫追上去。”
仅是将竹帘撩起半分,递出了信函。现在这等落魄失神的颜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小雪接过,转身,提快了步子。
目送侍卫骑马飞奔而去,万籁俱静的府上突然,幽幽地,飘出了琴声。
摄魂摄魄,终夜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