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痕一纸醉》淡香

4、卷三 惜情

　　终是入了夏，水无月中，霏雨绵绵。
　　雨是自昨日傍晚便开始下的，至此未有停歇的念头。水雾中赏不尽的娇艳，却无半点香怡，倒是风过横廊，带起几丝泥土的气息。
　　廊殿外一缕娇红，一抹艳紫，毫不逊色于院落里的群芳成妒。
　　淡香一袭浓红梅的直衣，袖中探出的素手轻巧地拿捏过玉杯；一旁着千重葛薄褂的藤原若祀手里，则是片刻不离身侧的怀笛。
　　笛音缥缈如梦，一丝一段，慢慢沉润于细雨帘间。

　　“好音色……”
　　淡香一仰杯尽，眯起眼睛凝视着收笛入怀的年轻男子。
　　“似是连上天都动容于这绝美的笛音，不再哭泣了……”
　　空气中果然撤了水气，百花之上残留着细密的一层泪水。墨藤自檐上一簇簇地延伸下来，朦胧在眼前。
　　藤的香，更是放肆地弥漫在横廊间。
　　若祀连着灌了两三杯酒，停下来盯着摇曳的藤草出神。
　　“那个女人……真是不懂风雅为何物。”
　　淡香抖开扇骨，轻轻摇了两下。
　　“赠去的和歌完全没有回应，甚至只是托女房简单地回了句看不懂，连个感谢之意都没有。真是个无聊的人。”
　　绘扇再摇两下，淡香越过扇沿，望着院子里寂静的草牡丹。
　　“什么样的和歌？你的文字一向隐晦。”
　　“你有兴趣？”
　　淡香笑着收起扇子，轻击地面三下，不久时守侍在一旁的女房已经行到眼前。
　　“小雪，麻烦备一下纸墨。”
　　说完，淡淡地漾开一抹笑意。
　　“恩，我有兴趣。”

　　纤秀的字句渐渐浮上纸面。
　　“风雨飘摇间，流落知……”
　　淡香端起纸来略扫了一遍，刚念出个一句半，想想还是打住了。
　　“那位怕是非不懂，而是不愿读懂吧。”
　　“不用替她说好话，不懂就是不懂，我管她为什么不懂。”
　　“因为你是个多情的人。”
　　若祀一愣，随即大笑。
　　“你看懂了？告诉我你看出了什么吧。”
　　淡香笑而不答，倾身站了起来。
　　“懂了即可，懂了又何必说？”
　　“唔……淡香有时候是个不太坦诚的人呐。”
　　“天下之大，不坦诚的何止我一个？”
　　“天下之大，能懂我的却唯你一人。”
　　若祀仰头微笑着，看着遥虹下的藤串飘荡，抚触着眼前男子模糊的背影。
　　“如此，足矣。”

　　近日晴雨不定，寒暑交袭。大多数公卿都选择躲在宅邸里避邪，免得冲撞了哪里的神鬼，也只有如藤原式部少辅这样的年轻人无视天灾云云，爱趁闲暇时到处乱跑了。
　　今日，便是一大早驱车到了侍从邸，扰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侍从大人。
　　于是两人相坐廊前，对酌浅谈，顺便赏花评乐。
　　挥毫一墨，藤原若祀明显心情回好，得意地将纸递去淡香面前。
　　绯衣的侍从接过，慢慢眯起了眼睛。
　　“淡淡情思染，
　　芳菲盈袖满。
　　香笺执手看，
　　草绿意阑珊。”
　　初一看……还真像是情诗一般的东西呢。
　　挑起眉角看着对面的人，后者脸上闪烁着近乎于恶劣的笑意。
　　如此一来，倒是淡香觉得难以应对了。
　　移过视线，院子里若叶浓碧此起彼伏，春樱早已落尽了残瓣，长满了细细小小的叶子，这一下和其他的树却是没有什么分别了。
　　“好一个‘草绿意阑珊’啊……”
　　淡香缓缓透了口气，赞道。

　　就快入夜了。夕红色的残阳落满了庭院。
　　“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藤原若祀起身舒展了一下，塞给淡香一张纸。
　　淡香抖开细看，愣了一楞，随即掩袖止不住地笑起来。若祀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说啊……你今天打定了主意拿情诗轰炸我吗？”
　　“有何不可？其人不惜情，自有惜情人……”
　　淡香突然一把搂过若祀的身子，抿着唇自他耳边叹了一口气。
　　“爱玩火的人……若我是个女子，早就迷恋上你了。”
　　“不是女子，便不能称之为迷恋吗。”
　　若祀凝视着他，眼底是化不尽的柔情。
　　“即使不是女子的……那份情我也欣然。我是贪心的人嘛……”
　　温柔地笑着，随即……翩然退开。
　　“晚安了。”
　　独留一人空惆怅。淡香差一点伸出手去，去抓住那抹一闪而过的紫。

　　寝殿内仅留的一幽烛火静静地抖动着残境，淡香侧卧在塌，却怎么也无法安然睡去。
　　脑子里一遍遍映起的，是黄昏时刻在心里的句子。
　　“淡然旧诗篇，
　　经祀已忘言。
　　香满薰枕边，
　　月满银霜天。”
　　起身步入庭院，今夜，月尚明。
　　月华下的花朵又是另外一种美了。荷塘里满满的香艳，红莲碧叶，点缀着月的倒影。
　　随手折下一支菖蒲，清淡的香气，恰如其分的水嫩，静逸而安详，一如高贵的美人儿。然而刚折下枝，淡香就开始后悔了。
　　好好的花儿，折了做什么？
　　原本还能好好生长着的吧……而现在，它的美也就到此为止了。
　　等到芳华褪尽的时候，还有谁会注意它呢，自己无意之中，就抹杀了一份珍贵的东西……
　　心情顿时变得烦乱，仿佛思绪间不稳定的东西，突然之间都浮现了出来。
　　回到寝殿，仍是难以平静。浑浑愕愕地在纸上涂过，收好，才发觉方才折下的菖蒲就在手边。
　　犹豫了一下，淡香唤来了女房小雪。
　　“派人把这个送去式部卿邸吧，交给藤原少辅大人。”
　　淡香把信纸和花，一同递了出去。

　　次日朝早，内里。
　　雨水冲刷过的京，一片清新干净的气息。
　　淡香缓缓步行在官道上，享受着焕然一新的空气，远远的，一抹纯白在城门边静立着。
　　“……若祀？”
　　雪色官服的青年迎上来，微笑着递过一花一纸。银色的纸，花是……
　　“这是……昨日的……”
　　菖蒲花。
　　仍旧娇嫩美丽，夹在纸间透着隐隐的香。
　　“花之所以美丽，就是因为绚烂在最极致的那一刻吧。”
　　是啊……即使凋谢了，也不会轻易从撷花人的心中，抹去痕迹的。
　　其他美丽的东西，亦是如此吧。

　　仔细地抄过自己先前那首和歌，与早晨藤原少辅赠与的书信一起，存放进厚重的古集。
　　“花开人归时，
　　花圆人如是。
　　花语人情止，
　　花落谁人知。”

　　“花开当折枝，
　　花圆人圆时。
　　花语解愁思，
　　花谢香自知。”
　　连同那支菖蒲一起。
　　侍从浅浅地笑着，抚过古集的封面。
　　或许这本集子……也会成为很美丽的东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