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痕一纸醉》淡香

6、卷五 争端

　　眼看时雨将至，气候渐凉了。女房们开始忙忙碌碌，为府中上下添置新衣。擅女红的那些个更是终日埋头于针线丝帛中，无暇顾惜窗外凋零的夏景……
　　娇荷败尽，徒剩下碧叶如云翻腾在秋风里。芒草纠结着铺开一地，掩不住零星桔梗诡丽的紫，还有聚丛盛放的草牡丹。夏的浓艳被慢慢的洗刷褪却了，便是这样一幅色彩，悄无声息的替更着。
　　一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小姐也会学着做几件秋衣，一来孝敬父兄师长，又或是用来讨取意中人的欢心。于是女子洋溢着幸福的一举一动融入空气中，连风都变得香甜了。

　　至少淡香是如此感受的。
　　挑开竹卷帘，面前人儿却是满脸的疲惫。线卷、划粉、碎布随处可见，紫苑仰起头怔了几秒，急急忙忙收拾起来。
　　“打扰到你了？”
　　淡香斜倚上门梁，好整以暇地欣赏一室混乱。
　　午后的风夹着女郎花的细瓣送入帘内，一时间布屑纷飞线团滚动，玉风铃嘻笑曳摇。年轻的女房无奈摇头，手忙脚乱到处扑腾着。
　　还真是焦头烂额呐……
　　顺手摸起一枚几被忽视的缝衣针，他笑笑，搁到一旁，回手又挑开她零乱垂落的发。
　　于是她茫然抬首，正对上那双静如水的眸子，突然就觉得自己，慌乱得可笑。
　　“大臣在劳役童工吗。”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秋末会这么忙的，啊……快累死我了。”
　　紫苑大大伸了个懒腰。她原是今春新入的女房，留在大臣邸尚不满一年，本身亦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女。和橘府上的小雪许是年纪相仿的……
　　“会重用资历浅薄的女侍，也只因紫苑之君的手艺精巧绝伦吧。”
　　几上叠着已经完工的衣物，银丝绘蝶舞引得男人停驻了目光。一针一线细致如斯，灵蝶几欲脱袖而出……呵，她的忙，怕是过于自苛的产物了。
　　忽然又生了些许疼惜，淡香轻轻叹了口气，坐到她对面。
　　“若不嫌弃，我也可以为侍从大人做一套的。”
　　少女因为夸奖而单纯的红了脸，声音细如嘤咛。
　　调笑般，他扬起眉，眯着的眼掠上她偶尔偷偷上瞄的瞳。
　　“那是在下的荣幸。只是等忙过了这一阵吧，再为美丽的姬君平添劳苦，实是于心不忍呀。”
　　如愿见到脸上的绯色又氲开几分。
　　远处渐渐起了骚乱，似是内殿的方向，隐隐还可听见争吵不断。紫苑偏头张望，突然像想起了什么。
　　“侍从大人怎么会突然过来的？”
　　淡香亦转过头去，只是并非帘外，而是向着窗沿下的琴座。紫苑顺着眼神望过去，脸上顿时露出了可爱无比的表情。
　　“啊，忘记了……”
　　今天是水曜，授琴的日子。
　　侍从“呵呵呵”地笑，水干长袖一格一格拂过琴弦，将琴揽至。
　　“偶尔不必苦练，只是这样放松地聆听也不错呢。”
　　随而乐声如流水划响。
　　屋外的嘈杂便远去了，远在那一室温润清凉之外。

　　“闹得真是严重啊……恐怕过不了多久，连休书都要丢下来了吧？”
　　裙裾拖曳的声响由远及近，此起彼伏。
　　“嘘，上位的事不要太过议论，给公主听到又要挨骂了。”
　　伴随而至的，还有浓郁的迷迭香。
　　“哎……可是，真的很可怕啊，公主连香案都掷出来了。会不会真的……”
　　“那也是他们俩的事。公主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竹帘堪堪被挑起，淡香饶有兴致地望向两张似曾相识的皎好面容。领在前方的女子不动声色的瞪了一眼身后。
　　“是残红之君吧……另一位是？”
　　站在后面的女性有着一副清澄的眼，平眉淡淡扫过。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呢，这样一种温驯的感觉……
　　毫无防备的笑容。
　　“我叫作颜，是西殿的女房，平时不太出入这里的。小萤……和小萤一起管理文书馆，橘侍从大人记得小萤吧……”
　　还没有说完，又被身旁的残红扯了一把。淡香苦笑着，原来是那天传话的女房啊……还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残红是内殿二公主身边的贴身女侍，举手投足间满满的成熟稳重，自然有着其他年轻女房无法相比的高贵气质。而紫苑与这位颜之君，虽然都是性格纯粹的女子，一位不如说是对世事的生疏造成的无防备，紫苑却得的与生俱来的静淡之心，观来又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了。
　　一种是生长在廊柱边的白色雏菊，香气清淡惹人怜爱。
　　一种是夜幕下立于瓶中，浸透红尘且独自幽芳的铃兰。
　　然而……
　　“没想到四位的侍从大人在此呢。有打扰到你们约会吗？”
　　残红笑意的眼中抹过一丝揶揄之色，绕开淡香逶地层叠的纯白袖裾，行至几旁。香气沿发丝流顺下来，回首一望，那背影便是寞落多情的女子。
　　或许，正如迷迭一般——魅惑高雅之后是隐隐的孤寂吧。
　　淡香无声地牵起嘴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只是琴艺课罢了。”
　　残红显然是不信的。
　　轻轻细细的笑声，掺着一些谁也不会注意的情愫。

　　“刚才内殿发生什么了吗？”
　　想起方才骤起的敲砸声，紫苑抿了抿嘴。侍从大人应该也听到了吧……
　　“紫苑还真是一贯的满不在乎呢，那么大的骚乱都没有出来看。”
　　颜将就着跪在了靠近门帘的地方。
　　“刚才藤原少辅大人来过了，好像很生气似的与落叶公主争执起来，连前日赠去的新衣都一并归还了。公主于是就……啊……”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等到颜之君意识到这一点时，只能缩起脖子担忧地望向前辈了。
　　残红却意外的没有再责备她。
　　反而抱起衣物，叹息连连。
　　“我真是弄不懂那两个人。为什么总要拐弯抹角的做些难以理解的事呢。”
　　“……原由呢。”
　　问的，自然是身为内殿女房的残红。淡香屈起一只膝盖，习惯性的将手枕在上面。
　　“少辅似乎是嫌公主约束他太多了，和歌的事，还有交际方面的……”
　　四位侍从淡淡的笑着，眉心微锁。
　　“唔，还留下了这样一纸诗词……”
　　既然说开了也就不怕人笑话，残红从怀里摸出一张揉皱的宣纸，抚平在男子面前。
　　熟悉的字迹属于那个为汉诗痴迷的友人，略微端详过，这一次是真的笑出了声来。
　　“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指节扣上唇沿，淡香肆意着自己的不以为然。
　　玉铃亦赞同般，在门前应合出清脆的笑声。倒是一室佳人显得不知所措了。

　　“这样就行了。”
　　搁下笔，淡香退开身子，将纸前的一方空地留给在旁静待的三位。
　　原先的诗句旁赫然多了几行墨迹，长长短短，逐一对应。
　　残红先笑了出来。
　　“不愧是侍从大人……居然会理解到这个层面。”
　　原本担忧的神情烟消云散，口气也柔软了。
　　“那两位只是一时赌气罢了。相同的场面，应该见过很多次了吧……”
　　淡香并没有看向她，反而凝神望着檐下风铃垂摆。剔透的玉面已染上一层暗红。
　　浓云叠触，夜雨将临。
　　“多开导落叶公主，让她放宽心神。请代在下劝慰。”
　　倾身而立，整了整襟领袖摆，淡香朝紫苑微一颔首。
　　“看样子不得不早归了。那么失礼了。”
　　落帘一瞥，眸中神色尽入残红眼中。

　　“请等一下。”
　　残红追出之时，男子堪堪行至廊末。
　　“有什么……”
　　“……呵。”
　　仍旧没有回头，不知是不想看见他人的表情，亦或反之。
　　“对你来说，还是不要太介入公主的私事为好。”
　　“我……”
　　“背负他人的情绪，只是自寻烦恼罢了。”
　　随后，缓了口气。
　　“……抱歉，太过言重了。”
　　身后的女子意料之外轻轻笑着，瞬间竟有熟悉的感觉。
　　“侍从大人也在如此自寻烦恼着吗？”
　　面前的男子倒是意料之中地沉默了。
　　“说起来……侍从大人比藤原少辅大人年轻许多吧？”
　　“……似乎是的。”
　　“为什么要如此深思熟虑呢？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不会觉得辛苦吗。”
　　淡淡的，自嘲般的扬了嘴角。男子瞳中的暗淡，或许只有廊下的尾花能够看见。
　　“总有一天，我也会做出与年龄相符的幼稚之举吧。”
　　抛下身后讶异的目光，再次移开步子。
　　“那么。”

　　雨如实落了下来。水干薄衣承了湿气，愈显沉重了。
　　家宅外，立着那个早先从大臣邸负气离开的男人，一样被雨水润湿了长发。
　　绕过街角，便向着自己走来。
　　眼中仍流闪着怨怒之色，似乎料到他想说什么，淡香早早摸出袖中一方折纸，待到触手可及之处，一言不发的交给他。
　　藤原若祀不解的看了，于是仿佛被从头到脚灌了桶凉水，狠狠一个激灵。
　　“我已经都知道了。”
　　轻轻浅浅的气息毫无波澜。
　　“而后，这是我的答案。”
　　并不给对方回驳的机会。
　　“在大臣府上做出这等无理的事，于我来说是会觉得羞耻的。与最初的心意相较，现下的举动无异于自我掌掴吧。你既然身为男子……就请认真对待自己的选择。”
　　深深吸入一口气，清冷的风亦难以镇息胸中的钝痛。
　　“……请回吧。”
　　“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冷静的思考呢。没有迷惑，没有过失，有时甚至理性得没有人情味……”
　　“呵呵……因为身在局外吧。”
　　突然冷俊的语气，如这秋夜的雨一般，不知是谁煽动了谁。
　　若祀惊异着猛然回首，雨雾下徒剩远去的背影，脚步声归于风中。
　　自己的选择……么。
　　再次展开手中的纸细看，每一句词每一个字，渐渐搅入脑中挥之不去。是应该好好想一想吧，这么思量着的式部少辅大人，却怎么也无法移动自己的双腿。原先郁结在心中的忿恨被雨水浇熄，连火种也寻之不得了。
　　积起的水塘里，只有华服男子颓废而彷徨的倒影。
　　然而有一些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被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