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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家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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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到来了,瑞安在两个男孩的帮助下,将自家墙壁粉刷为柔和的浅绿,令房间色调显得黯沉的褐色家具被漆成了原木色,整体氛围显得清新明快了不少。
她的家位于距奥丁的宪兵总部三条街的一个居民区。这里的房屋虽嫌老旧,但因地理之便与价钱适中,颇受年轻军官的青睐,不少日后的帝国名将在奥丁购置的第一套居所就选在那里。
在无所事事的假期,瑞安一睁眼就开始读昨晚没看完的书,因为不动所以也不会觉得饿,她常常就这样在被子里不吃不喝地看下去,直到再次天黑。因此,奥贝斯坦严禁瑞安躺着看书,定死了她的寝起时间,严令管家拉贝纳特督促她按时吃饭,必须一餐不落。
在这个暑假,瑞安找到了一个自由的阅读地点。在莱茵哈特与齐格飞于林贝尔克·谢特拉杰区的住所,瑞安往沙发上一窝就是整天,肆无忌惮地看书看得昏天黑地。
房东是两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总会在两位少年偷偷喝酒时冷不丁冒出来没收酒瓶,喜欢捉着人讲自己的儿孙,会烤很好吃的苹果派。虽然在饭桌上常常被老人家天真无邪地笑着问“银发小姐是金发先生的女友还是红发先生的妹妹”,不过若说这是为美食作的付出,就会觉得性价比实在太高了。
美好的日子中也缀有丝丝阴云,布朗胥百克公爵隔三差五传唤瑞安赶赴宴会,受邀人的意愿不在他考虑之内。在公爵看来,下人是自己的财产,他格外开恩给一介私生子如此的荣光她该感激涕零。
对于这种大脑构造,瑞安只能以自己还不到进入社交圈的年龄来推拒,但十次中难免有一次逼不得已,得去充当公爵自我炫耀的工具。瑞安作为被公爵的幕僚安森巴哈中校托付给奥贝斯坦少校的“战争遗孤”,公爵对她的亲切也成为了“慈善”与“礼贤下士”,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标榜的。
“帝国军的桂冠之上最亮眼的宝石”,当公爵粗肥的手指亲昵地搭在她的肩上向人如此宣传时,瑞安的视线越过公爵高高扬起的油腻鼻尖,洞悉了三两凑团的夫人、绅士们眼角眉梢的满满恶意。
“不过是一介私生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侮辱了神圣军队的低贱女流!”
贵族的社交圈就是这么虚伪的地方,他们背地里将她践踏到底,当面却将她奉为“帝都最亮眼的明珠”,凡是有瑞安出现的场合无不名流济济。瑞安非常清楚,她被关在一个名为“权力”的粗笼里,他们打量自己的眼神,与在动物园里观赏奇珍异兽,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时候的莱茵哈特虽因安妮罗杰在宫中的地位日益不容被忽视而声名鹊起,但仍未够资格成为社交圈的宠儿,布朗胥百克公爵当然不会邀请如此无名小辈。
瑞安只能忍受着那些徒有其表的公子们的争相邀舞。每逢晚宴之前,瑞安必定会灰暗整天,闷在自己家中恕不见客,理由是:“人在抱怨时的样子最难看。”
齐格飞温柔地笑道:“说出来如果能让你的心情变好,有多少抱怨的话我都会听你说。不必在意,我都已经习惯啦。”总向他大吐苦水的莱茵哈特闻言又想抱怨,但却只好恶狠狠地瞪过去。
暑假还剩小半个月时,奥贝斯坦从伊谢尔伦归来了。这位性格冷淡的少校到哪都不讨上司喜欢,虽然才干出众,但总是不满半年就被踢去其他部门,这次则被调回了奥丁的宪兵总部。
奥贝斯坦少校推开家门的时候,在玄关处就闻到从二楼飘下来的食物浓香。听到楼梯上沉稳的脚步声,瑞安高兴地想时间正好,将最后的鳕鱼奶油浓汤摆上餐桌后,她迎上前去。
“您回来了,少校。”距离上次见到本尊已有四个多月,二十多岁的少校皮肤依旧青白,黑溜溜的头发中掺杂的白发似乎略有增多。瑞安从他手中接过外套,挂上墙角的衣架。
奥贝斯坦看着风格一新的客厅,冷泉般的声音用陈述的语气说:“你的心境有所变化?”
“是的,少校。这一年交到了朋友。”
“不错的进步。”
奥贝斯坦边解开领口的纽扣,边在餐桌旁坐下。
瑞安略紧张地看着监护人,对方淡褐色的眼睛在满桌的丰盛菜肴上扫了一圈。
“这是你做的?”
“是的,少校。”
他的反应比料想中的还要再稍微冷淡一点,不过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瑞安盛了半盏滚热的浓汤递过去。她对这道料理非常有自信,而且少校喜欢用奶酪调味的料理。尝了一口,少校放下碗。
“你不该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事上,我希望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而不是一个厨娘。”
瑞安在心里窃笑着,这是肯定了自己的厨艺。奥贝斯坦是个不在意已有的成绩,只着眼于不足之处的人。瑞安报告了期末成绩,少校只是略点了点头,他觉得就她的才能而言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当瑞安说起自己领悟到不该过份重视成绩时,监护人这才赞许地“恩”了一声。
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奥贝斯坦式作风,两人在谈话结束后方拿起刀叉,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起来。瑞安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下楼梯。
出现在TV门铃中的访客是位三十岁出头的妇人,眼角的皱纹令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为苍老。削尖的脸庞堆满笑容,淡褐色的发丝因精于保养而细密有光泽,白银色眼眸与瑞安如出一辙,其中却闪烁着绝不可能出现在瑞安眼里的卑怯与谄媚。
愕然之余,瑞安只觉得一阵烦躁——来者是她的生母,波契儿·卡弗兰。
“你有什么事?”
被拒之门外的不速之客丝毫未被TV屏幕上宛若冰雕的冷美人冻到,她语气热切地说:“瑞塔,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了,前几天在街上看到你,我都不敢叫你,我都快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
纹丝不动的大门就是对她的回答。
如同已经预料到会受到这样的对待似的,波契儿的说辞顺溜得仿佛已在心中排演了千万遍:“我看到你和两个漂亮的小少爷在一起,你们看起来可真般配啊!瑞塔,当初把你托付给好人家真是太正确了,虽然真的舍不得你,但如果你跟着我,我们母女都得饿死啊……”
“你给我闭嘴!”
骤然打开的门吓得波契儿猛地一缩,暴怒的瑞安眼神宛若受伤的幼豹,比愤怒更深的羞耻令言语变得无力,这个女人究竟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瑞安的每一下沉重的呼吸都压抑着无边的怒火。
当初她被公爵家的人带走之时,波契儿丝毫不敢吱声。后来听说女儿被一个没落贵族出身的军官收养,酗酒、沦为娼妓、穷困潦倒的波契儿顿觉机会来了。
正是在这扇门前,这个女人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大闹,当着羞愤欲死的女儿的面,向当时还是中尉的奥贝斯坦索要赡养费。中尉收养瑞安的用心被她说得无比龌龊,她一脸猥琐地表示只要这个男人愿意给钱,他对女儿做什么她都不会过问。否则,她就将女儿带走。
瑞安恳求中尉让她自行处理这个女人。出于对她的信任,中尉留下母女单独面谈,这份无言的体贴波契儿自然理解不能。她只以为中尉不打算花钱买下女儿,吓得苦苦哀求。
“瑞塔,我本来有着大好的前途,因为生了你才沦落到这种地步,我忍着剧痛生下了你,拼命抚养你长大,你打算忘恩负义吗?瑞塔,我只剩下你了,不依靠你,我要怎么活下去呀……”
“不必担心,就算全银河系都灭亡了你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话是这么说,终归是不能不管。要一劳永逸地摆脱她,没有给钱以外的办法。这份由奥贝斯坦负担的资金成为了瑞安心中深重的包袱。她会迫不及待地进入幼年军官学校,正因为想早点自立。
幼校与士官学校一样,学生都列入正规编制,免学费自不用说,每月还可领取津贴。入学后,瑞安提出无需监护人再负担费用。承担下母亲的赡养费的同时,她还慢慢地偿还着他此前已付的金额。
理解了那份刚极易折的自尊,奥贝斯坦没有阻拦。
“你现在到底还来干什么?”青色的火焰在瑞安的眼中燃烧着。
“好香啊!”波契儿陪着笑向门内探头探脑,瑞安这才恍悟,此人选择晚饭时分前来的用意。冷笑着,瑞安发出了压抑至极的语声:“你不会指望我邀请你一同用餐吧?”
波契儿可怜巴巴地讪笑着说:“你在招待客人吗?会给你丢脸的话,我还是不出现的好。让小少爷们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卑贱的母亲,会影响到你的前途……”
“我的朋友都是平民,没有钱,没有地位,但有着比那些有权有势者高尚千万倍的人格。他们从不会把‘卑贱’这种字眼挂在嘴边。”
宛若无机质的声音令满脸堆笑的妇人重重噎了噎,但她很快恢复过来:“好,好!你长大了,选择和什么人交朋友都是你的自由,我就不多插嘴了。”
瑞安烦躁地把弄着门,推拽着它微微开合。“你到底想说什么?钱花完了就直说!”
“那、那个,瑞塔,我这次真的不是来要钱的……”担心着女儿随时会将门重重合上,瘦小的妇人紧紧抓住门框,唯唯诺诺地说:“我真的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现在过得怎样,我……”
银色的眼瞳中迸发冷厉的寒光。深深吐了口气,瑞安冷酷地说:“从你选择拿女儿换钱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你已经把我卖给了我自己,我和你早就没有了任何瓜葛!”
“我……不是……我……”张口结舌的妇人还想再分辩什么,砰地对她合上的门宣告“永别”。
瑞安背靠着门,无声地哭着。她现在知道了,生下了自己的这个女人物质上得到了满足,却过得孤独而凄凉。但是,榨取了金钱后又来奢望亲情,那是不可能的。她只把女儿当做自我满足的工具,亲情即使没有被毒打消磨光,也被她索要的金钱毒杀了。
许久,瑞安抹干眼泪,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梯。餐桌旁的少校正阅读着一份报纸,桌上分毫未动的食物皆已凉透。瑞安只觉得胃里像是坠着一块冰冷的铅块。
她只是希望“家庭”的气息能够更浓厚一点,所以采用了学习做饭这么笨拙的策略。为了与久别的监护人的这顿晚餐,她请教了好友的房东太太,在拉贝纳特的帮助下练习这几道料理半个月有余。
奥贝斯坦还以为瑞安会一头扎进房间,看样子她克服了这种渴望。瑞安迫使自己走回餐桌,她落座后,少校重新拿起勺子。汤早已凉透,泛着淡淡的腥味,但他并不觉得比刚才难喝。冰冷的牛排难以切开,瑞安的刀叉与餐盘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锐噪音,泪水悄悄泛上来,她死命忍住。
“没有胃口不必勉强自己。”
向来说一不二的监护人居然这么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的泪水顿时滚落出来。
“做事要有效率。等到想吃的时候,你再补上这餐。”
奥贝斯坦的表情冷峻如常,冰冷的声音却承载着毋庸置疑的宽和。
“不。”瑞安的眼泪越滴越快,她倔强地用力切着盘中的肉排。
“少校,家人就该一起吃饭。”
家人。这个字眼宛若在他胸中投入了一颗石子,使得奥贝斯坦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小女孩的声音在脑中不断回放时,它所激起的涟漪益发扩散、加深。存在于两人之间,长久以来因为理所当然而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被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义赋予了实体,让人觉得“原来如此”。
轻柔如薄纱的玫红色斜阳映射进暖色的窗棂,两人在夕阳西下的客厅里,缓慢地一起吃着晚餐。讲究效率的人与他所教导出来的人,好像都觉得冷掉的菜肴格外美味似的,细细地品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