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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误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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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十分阴沉。从远方压来的乌云成团成团的堆在江府的上空。仿佛有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雨,只差一触崩溃。
江棠一夜未眠。金安佛寺的晨钟如约而响,她才终于熬过这漫长的夜。
昨夜,江棠怎么也没有料到她拉着狼狈逃跑的人就是月吾君。他昏倒在假山下,她束手无策,只能一直把着他的脉象,生怕他就此了却余生。
好在很快有小厮巡夜到此处,她捂着嘴躲在假山后发出怪叫,那小厮便寻声到假山下,看见了昏厥的月吾君。
在小厮去寻人来的时候,江棠便偷偷溜回自己的院落,直到听见府里各个院子都闹出动静,说是月吾君昏倒在西厢院的假山之下,她才松了一口气。
今日江棠格外早就到了膳堂,在食位坐下。江家众人陆续入座。江棠格外留意江芙,她拉着江尔容在席位坐下,神色并无异常。
江念一进膳堂,便对上江棠那东张西望的眼神,只是两人的眼神打了个交汇便很快地彼此避开了。
在行筷前,江德阳特意向众人嘱咐:“昨日月吾君在院落里晕厥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此事是我们江家待客不周。今日就不要去打扰月吾君休息了。”
众人皆道是。
只有江棠发呆地搌着手指。
“江棠,这几日月吾君的药膳由你负责。”
嗯?江棠和江念同时望向了发话的江德阳。
“为什么?”江念先江棠一步问出话来。
江德阳一副不容置疑的眼神看向江念:“没有为什么。用膳。”
用完早膳,江棠匆匆离开了席位。映菱与盼春在院门候着她。江棠一进院便发问:“面纱寻到了吗?”
映菱摇头,盼春言声:“我们将所有院子都寻了一遍,连江老爷的院子也瞧过了,确实没有找到。”
昨日回到屋院,映菱替她更衣,盼春便问她今日出门时的面纱在何处。江棠记得自己塞进了袖中,可映菱将衣袖翻了又翻。江棠知觉是在院中失落,于是一大早便让映菱与盼春去寻。
面纱失落事小,若被有心人拾到......江棠最怕的便是江芙。
江棠坐在妆镜前,映菱宽慰她:“小姐,不过是一方面纱而已,若是觉得可惜,就再买一块一样的便是。”
映菱和盼春自然不知道她昨夜的遭遇。这二人是江德阳送到她屋中照顾她的,在生活事务上体贴万分,对她事事关心,可有些话,她从不会多余对她们说。
江棠不出门时,一向不着衣饰不盘发髻,常常就披着寝衣,任青丝披散,倚着栏槛一坐便是一天。
今日她受了江德阳点名的嘱托,要好生照料那月吾君,踏入月吾君的院落,她自不能似往常那般随意,但也觉得不必同出门那般华丽。
“罢了,替我盘发,不必起高发髻,用青簪挽起便可以。”
映菱便如是地将江棠的青丝挽起,从饰盒里挑出一根透亮的青玉长簪将发髻固定住,留了些许的长发在肩侧,显得小姐更柔气些。
盼春也十分达理地选了一套浅青色的襦裙,想着能衬小姐的盘发,简约而不失华度。
可江棠一见那衣服,眼色便微微暗了,“我不穿这件。”
这件衣服是宫里送的,无论是制式还是布料都是极佳的,但江四小姐却几乎没有穿过。盼春有些不安地撑着衣服立在那处。映菱忙去推了她一下,“小姐今日不想穿这件,换那件鹅黄的来吧。”
盼春才忽然醒来似的,转身去斗柜取了那件鹅黄色的窄袖襦裙长袍。
江念正站在檐下的那方鸟笼浅观察,鸟笼里空空荡荡,他轻轻推一下,笼中的水便溢荡出来。
江棠刚跨步出了屋门,便与江念打了个照面。
江棠只做没看见他,朝身后的映菱吩咐道:“你留在院里,替我仔细看着,别让乱七八糟的人乱动东西。”
江念皱着眉头看向江棠快步离开的背影,她连骂他也要这么拐弯抹角,着实是气透了他。
映菱只得照吩咐办事,对江念道:“三少爷,你请堂中坐着,还是?”
“我来找你们小姐的,她走了,我岂有留下的道理。”
“那你找小姐什么事,我替你转告她。”
江念实在忍不住笑了,江棠这样鬼怪精灵的丫头,手下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古板无趣。
“好,那你便告诉她,她要找的东西在我这里。若要,便亲自来拿。”
“是。”
江棠两步并做一步走,好似逃一般离开了自己的院子。直到了府中枢干的路径,才停下脚步,她后知后觉,自己根本不知道月吾君休在哪一处。
“小姐,月吾君住在东厢二间的客房。”
江棠对江府院落的进出也并不熟悉,她除了往日惯常走的三点一线,只记得几间院中栽了花树的。东厢二间,有些耳熟。
她问盼春:“可是院中有栀子花的那间?”
“是。”
盼春记得江棠从前最爱在那处躲着吃花呢,因此才将这间屋子记得熟。那屋子原是江二小姐江岚住的,自嫁给太子以后,便一直空着,成了客房。
此处距离东厢二间并不近,江棠转了念头:“先去居灶君看看药膳吧。”
未入居灶君的门,便已闻见苦烈烈的药香。江棠已经许久没有闻到这样浓郁的药膳味。心下竟然有几分馋。
她绕道立于灶边,问掌厨,“这药膳里都是什么药?”
“回小姐,这一煲黄芪人参鸡汤,辅了几味甘草、枸杞、鲜栗与白果。”
“白果还有吗?”
掌厨有些为难,“小姐,江太姥吩咐过的,不让吃生白果。”
“那你这药膳还有多久可以好?”
“已经熬了一刻钟,熄火后,只差一盏茶的功夫冷盅就可以了。”
“好,我便就在这等一盏茶的功夫。”
盼春忙请了张椅子来,让江棠可以坐在居灶君的院子里等候。江棠坐下,与盼春耳边细语道:“你瞧见那堂中的白果了吗?”
盼春点点头。
“去偷几颗来。”
盼春连片刻犹豫也没有,又是点头。
灶台前,只有那个方才同江棠说话的厨子候着药盅,其余的都坐在横椅上闲话家常。
盼春假意问候,却不小心撞在那厨子身上,厨子回身看她时,她伸手到台前抓过一把白果,塞入袖里,与厨子连连道歉,才挪步回江棠身边。
盼春的一举一动,江棠都看在眼里。比起那几颗白果,盼春的作为反而更令她感到有趣。
映菱与盼春就像一对姐妹,在她身边伺候了八年。江棠虽然从来没有刻意去比较过,但她心中始终是更喜欢映菱一些。
映菱做事,很有主见,倘若江棠有吩咐,她会在替江棠衡量是非利弊,再以自己的意见帮她执行。而盼春向来是吩咐什么做什么。她偶尔也会起“灵活”的心思做事,可往往便会搞砸。
若此刻江棠要映菱去偷那白果,映菱断会拒绝,再用江姥太的吩咐重新磨一遍她的耳根子。
盼春背着厨子的身,伸出手掌将白果递到江棠面前,江棠看着那白果,没有动作,只道了一句:“都赏你了。”
盼春无言其他,只领谢。
药膳好了,掌厨将膳盅端进食盒,提到江棠面前。江棠只做眼色,盼春伸手接下药膳。二人离了居灶君,转而向月吾君的客居去。
方拐进院子里,江棠那些稀碎过往的片段便慢慢在墙院、回廊与栀子树下涌现出来。
江棠刚来江府时,性子比此时更阴僻。她不与人说话,用膳时匆匆扒完饭碗就逃离膳堂,窝在屋子里闷着自己。
在江棠之前,江岚一直是府上的独女。江棠的到来反让她觉得开心,仿佛有了能说话的人。她便常常带江棠回自己的屋院,替她盘发髻,饰红妆,着锦衣,还请居灶君做各式各样的点心来让江棠尝。
但江棠不爱吃甜果糖食,她总是一言不发地站到那栀子树下,将那栀子花一团一团地捏下来,囫囵地塞进嘴里嚼。江岚以为江棠是爱食花蜜,直到她亲自尝过栀子花,才知道那花是辛辣的苦味。
江岚因此越发心疼江棠。她拉着江棠瘦弱无骨的手,与她道:“我们都是没有娘的孩子,往后便相依为命吧。”
那个曾经同江棠说相依为命的人,如今已不在她身边。
江棠与盼春迈步入院来,卫侍凌松便警惕地望着他们二人,手在腰间架着,似乎在摸什么物件。
江棠将那动作收入眼里,只问:“我带了药膳来,不知月吾君可否赏脸。”
“公子还未醒,不得相见。”
江棠朝盼春微招手,盼春便上前将装了药膳的食盒递给凌松。
“既然无缘得见,便劳你送与他吧。”
凌松看着那食盒,未有动作。
门扉便在此刻僵持中打开了,白璟一袭单衣白布立在那儿,不知究竟是他穿着衣衫,还是衣衫撑住了他。
江棠与他遥遥相望,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昨日在市庭撞见马车,便已与他打过照面,但那时瞧不真切。这白璟公子瘦骨伶仃,面色不止白无血色,更是连一点丰腴的肉气也没有。深邃的眼窝是被陷落的额骨生架出来的,唯剩了一双眼睛明丽异常,似遗落荒境的琉璃琥珀。
那琥珀之色仿佛从黑暗中亮起的夜珠,江棠陷落深渊的无边黑暗在某一刻忽然撕开了些光。她是认得那双眼睛的,在更久以前,无比熟悉,可这熟悉却无记忆可以依附。
“月吾君,你可好些了?”
应了江棠的问候,白璟与她一笑,“江四小姐费心了,请进屋吧。”
入了屋,二人在堂桌坐下,那位卫侍站在白璟身后紧紧盯着江棠,江棠并未理会那充满警惕的眼神,兀自吩咐盼春将药膳取出来。
盼春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瓷白碗,打开膳盅,执木勺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膳汤。
盼春端着汤,但白璟却看着江棠发了呆,江棠从他的眼神追踪里跳了出来,分明是在提醒眼前人般,却只微微向身边人道。
“盼春,伺候白公子喝汤。”
言罢,江棠笑了笑,只是她不知那皮笑肉不笑的假意比不笑还冷。
盼春如是舀了一勺汤,便要给白璟嘴边送去,凌松横手拦住她,但眼神却仍紧着江棠,“我们公子不随意喝药膳。”
“凌松,不要紧。”白璟的眼神从江棠脸上收了回来,又看向那个紧张兮兮的盼春,“盼春姑娘,汤药放在那儿,我一会儿喝。”
盼春如释重负地将碗勺轻置在桌上,回身看江棠的脸色,她收起笑后神色倒自然和缓了几分。
“江小姐,我们昨日见过?”
原来白璟方才看她的那一眼,是在确定这件事?
“昨夜我让盼春去院中替我找东西,不巧撞到了你,你莫不是将她错认成了我。”
江棠解释完看了盼春一眼,盼春很知是地点头,她明明什么都不清楚,却还是很顺从地附和道:“当时应该说清的。”
白璟叩在桌面的手不觉收拢了指节,他似乎在思虑什么,很是经过了一番衡量才又开口:“昨日进城时,我的马车撞了一架轿帷,那车上的女子,与江小姐像极了。”
城中相见的事,江棠大可以大大方方承认,可她不知掩着面纱他也能将自己认出,所以自然没有想到他问及的是在城中的事。可偏偏刚才着急,用盼春抵了昨夜谎,如今再承认,便显得多余心虚了。
此刻江棠只得以问抵答:“莫不是白公子与那轿帷上的女子一见如故,心生欢喜了。”
江棠这样说,便是不认。白璟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
“谈不上一见如故,只是觉得那女子华衣美式,奢华浪费。仔细想来,江小姐却简约淡雅许多,是那女子及不上的。”
江棠权当他是夸自己。
“白公子用膳吧,我先走了。”
江棠起身,盼春也小步跟着。白璟见他们要走,忙留人道:“盼春姑娘,我可否再问你几句话?”
盼春不敢言语,只看江棠的意思。“白公子问话,你如实答。我在外面等你。”
江棠将盼春留在屋中,自己甩着袖跨出屋门去。那凌松便也马上跟了出去。此时江棠才确定了,那卫侍的警惕分明是针对她一个人的。
江棠走到院子里那棵栀子树下,凌松悄无声息地立在她身后。
“凌卫侍,缘何这般盯着我?”江棠声色娇嫚,微微侧目看向身后的人,“难道你也见过我?”
“昨夜你害公子昏倒,今天又假模假样地来送药膳。我若不盯着你,你还有什么招数要使?”凌松与白璟那委婉求和的性格不同,他知一说一,看见江棠那副虚伪的嘴脸,便只想揭穿她。
“我说过了,是白璟认错了人,昨晚不是我。”
“昨夜我在院中找公子,却看见你从假山那处跑出来,之后,便传来公子昏倒的事。公子或许信你的谬言,但我只信我看到的。”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躲过一劫又生一劫。这凌松不如白璟好说话,句句带刺。她如果真要害白璟,岂是让他昏倒那般简单?
江棠不辩解了,凌松不像是会讲闲话的人,只要他守住嘴,不让江芙听见风声,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将她视作十恶不赦又如何。
“黎安不比江夏,气候多变,潮热露重。你若是怕我在药膳中做手脚,就自己去药堂请几支添了珍珠母与川芎药粉的线香,在屋中点上,助眠亦是好的。”
江棠说完,凌松仍是冷冷地看着他。
“你就当我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吧。”
盼春已从屋里出来,江棠也不与凌松多话,迈着步子出院去。
平白地被人责问一通,江棠早习以为常,只是凌松看人时的眼神实在让她难受。他那副正义极了的样子,好像要将她做犯人审讯。她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大有廷尉来管,由得他一个小小卫侍这样慈悲正义吗?
江棠越想越难耐,一出院子就踢了那路边的栏槛一脚,吓得盼春立退了三步。
江棠冷静了神色,问盼春:“方才白璟问你什么了?”
盼春弱声答道:“他问我为何要跑。”
“你如何答的?”
“我说见了鬼魅,心中惶然,便撒腿跑了。”
盼春无厘头的回答将江棠心下的不悦解了三分。不知白璟听了这回答作何心情。
“你答得很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映菱也不必说,明白吗?”
盼春连是点头,“我一定守口如瓶。”
盼春这种不问因不究源的性子,江棠从前不在意,可此刻她却深觉欢喜。呆的,比精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