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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09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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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了闭嘴,你们听不到吗?!”
杏花扯下手上的石榴石珠串,“啪”的一生,丝线断开,无数细小的宝石粒四散开来,蹦到了脚下各个方向。
面前仿佛是一片无尽的黢黑。明明有一点月光,她却觉得什么也看不清,而且这黑暗还迟迟不愿消散。
处于这样漫长的黑夜之中是件恐怖的事。当白昼无论如何都不会到来时,甚至连人的期待都一并消失了。黑夜就是如此真实的恐惧。它会将人仅存的微小耐心尽数消磨,然后以欣赏人的痛苦姿态为乐——疲倦,困顿,对他人的友好搭讪不理不睬,只双眼无神地望着茫茫黑暗——即使明知自己会一无所获。
她自以为是能够享受苦痛的人。当她小时候练习武术时,她丝毫不畏惧父亲手上的竹竿,有时候还会想,被竹竿打到皮肤的体验并不常见,也许她应该把这种瞬间的感受牢牢记在心里,以便临死前回味起人生时不至于觉得干燥乏味。
但面对如此漫长的灵魂的黑夜,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
她动摇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存在于这里的意义是什么,人为何要活着?就在此时死去不比等待一桩毫无希望的事来得轻松么?或许她只是缺乏一点哄骗自己的方法?像哄一个任性的五岁孩童不要在街上哭闹一样?
当朝霞终于来临时,奇怪的是,她竟一点也不认为得到了解脱。不仅如此,之前那种混混沌沌的罪恶感反而更加严重了。她的眼眶之下出现了浓浓的黑色,发丝零乱,瞳孔没有聚焦。远方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她慢慢抬起了头,似乎在确认眼中所见的一切是不是出于逃避痛苦的本能而自造的错觉。
谁也不知道她得出了怎样的答案。最后,她又低下了头,缩回到自己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去了。
突然间,她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她是谁?
为什么会独自站在山上?那山脚下的村子是什么地方?站在悬崖边的那个小姑娘是谁?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和小时候的自己有点像,却摆着一张令人同情的委屈的脸,怯生生的不肯说话。
她要去哪里?又从哪里来?
“你还好吗,孩子?”
她仓皇回过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停在自己面前。明明她想说“我很好”,却怎么也张不了口,因为现在她浑身都痛,脑子快要炸裂一样的运作着,某种缺失了一半的不适感始终缠绕着她,这感觉叫人想一头撞上旁边的树干。
老人变了脸色,立刻扶住她的腰,叫她放轻松。
“孩子,什么也别想,现在只要想着呼吸一事即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别的事可以忘掉,可以丢弃,没关系的,知道吗?”
“嗯……可是……”
“没事的,有老身在。乖……”
。。。。。。。
在神秘老者的帮助下,她一连休养了几个月后,终于又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说话了。救她的老者正是这金坞村里最有威望的芒桂子婆婆,婆婆告诉杏花在妖村生活的诀窍和禁忌,给了她一间容身的小房子,在她犯病的时候还会专门派人送来桂花糕,让她的心情尽量保持平静。
但杏花独处时却总像丢了魂儿一样,心神不宁。
“咦?”
她又看到了那个小姑娘。除了耳边别着一朵紫色小花,小姑娘身上并无别的装饰,可每每二人四目相对,杏花便感到心跳加速、呼吸不畅。
“你是谁?”杏花问。
那小姑娘还是不说话。
“你头上的花,是碗花吗?”杏花又问,“我见过这种话,娘亲告诉我,它叫碗花,是因为人们想借有碗吃饭的寓意,乞求年年丰收。”
“……”
“我娘亲……不对,我娘亲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想不起来?”杏花苦恼地按压着太阳穴,脑子一阵白茫茫,“琵琶……对了,我会弹一点琵琶。我好像还是个歌女……但我……”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突然,一直闭口不言的小姑娘开始唱歌了。杏花惊讶地看着她的嘴型,因为她怎么听,都觉得这是自己的声音。
那歌声悠扬婉转,十分美妙,堪称人间至善,却莫名听得她胸口发麻,后背冷汗涟涟。
“杏花?”这时,芒桂子婆婆走进了房间,慈祥地望着她,“刚才那歌是你唱的?正好,村口的家庙需要一名歌手,你若能接了这份活儿,以后就不愁吃穿了。”
“接活儿?”
“可比种地轻松。年轻人的嗓音就是不一样,悦耳动听,比当年的老身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您别这么说……”
“怎么,你不愿意?”芒桂子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的犹豫。
杏花愣住了。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按理说她应该要拒绝,因为刚才唱歌的人并不是她,可这小姑娘唱完那句歌词之后就又回到了一言不发的状态,空洞的眼神看得叫人害怕。杏花总觉得,这个小姑娘的命运是同自己紧密维系在一起的。谁也无法解开。
神不知鬼不觉地,她说了一句:“是,我知道了。”
从此以后,那小姑娘便成了杏花的替身歌女。
只在举行祭仪需要演唱时,她才会躲在距离杏花不远处的后台,用类似于妖术的传声法吟唱越剧腔调的歌谣。别的时候,她依旧是个哑女,完全不会说话。
时间长了,杏花嫌“喂喂喂”地叫着麻烦,便索性给她取了个名字——唤作“碗花”。
杏花本人毫无察觉,但浏览着她的记忆的李荨之却清楚地知道,碗花其实就是杏花的一部分。
在化为妖怪的瞬间,由于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她本人的极端意识将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成为两个不同的人格:其中一个丢失了大半的记忆,只留下人性中美好的一部分,热情,泼辣,善良,而乐观,另一个则继承了压抑在心中的黑暗面,默不作声,冷漠,警惕,而不稳定。
就像是……和精神分裂症有几分相似。
。。。。。。。
“原来你们是同一人。”从记忆中猛地回到现实,李荨之一时有些收不回目光,“本来就是同源……才能以一个声音的形式放声歌唱。”
“荨之,你在说什么?”
现实世界里,杏花挣脱了他的手,一连后退好几步,眼中的凶光却已然褪下了大半,只是呼吸还有些紧张。
李荨之点了点头,“我在说,你没有意识到,她其实是你的一部分。”
“啊?”
“她想投靠宗主,也许就是你人格里的罪恶心理在作祟。”随后,李荨之走近碗花,在她冷淡的注视下慢慢下蹲,用平等的视线看着她,说,“我说得对吗?碗花?……不,杏花。”
“……”
沉默持续了片刻,见真相已无处可藏,碗花终于露出了惨淡的笑容。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杏花。”
“什么?”站在深竹身旁的杏花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你说什么?你……是我?”
碗花用她嘶哑得接近声带受损的声音说:“……有将其视作瘟疫避之不及的人,有将其视作逃亡之处的人,也有将其视作希望的人。明明是同一个村子,在不同人眼中却呈现着相差甚远的样态。恐惧,眷恋,慰藉,无奈,疯狂……在你眼中,妖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上天让我来到这里,是想惩罚我,还是想责令我改过自新。”
“你是觉得我脑子有病吗?”
“没错。你病得不轻。”碗花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不,是’我’病得不轻。”
对她而言,好像为了爱一个人,就必须去恨另一个人。也许世间每个人都带有倾向于自我毁灭的因子,而摆脱它的方法之一便是把对死亡的欲望向外投射到他人身上。根本没有必要刻意区分“好人”和“坏人”,更没有什么好人值得保护、坏人就死不足惜的黑白之分。
“我觉得报仇很愉快。”碗花又说,“而你却因为道德感备受折磨。如果服从于叶嵩能让我面对真实的自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的声音中断了。毫无征兆,突如其来。
因为杏花的发簪已经插进了她的胸膛。碗花呆呆地张大了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站在她身前的杏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是在否认她倾倒出来的一切。
“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杏花阿姨!”
李荨之心下大叫不好,两只手紧紧掰开杏花的手腕,以防她继续下手。但已经太迟了。杏花满眼都是泪水地望着面前的“自己”,嘴唇嗫嚅着,喉咙里发出了短暂的呜咽声,最后她捧着脸嚎哭了起来。
“我没想过要害人……”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