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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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溜到操场边缘的李荨之并未继续前往洗手间的方向，而是靠墙蹲了下来，只留下一双眼睛紧密注意着里头的一举一动。

　　等到演讲一结束，嘉宾肯定是第一批撤离的，所以如果他想找对方谈话的话就得趁他出门的那一刻堵住去路才行。”

　　现在不就是好机会吗？将传统文化作为品牌理念的设计公司，作为让失传的竹伞工艺重出江湖的揭幕者，简直再合适不过！而且，像今天这样近距离接触一把手的时机，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了！

　　“他来了。”李荨之紧张了起来。

　　从众人的视线中撤离后，王书墨脸上气定神闲的微笑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不愧是商人，懂得用最讨巧的面孔对待大众，但独处时总会暴露本性。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表带反射出刺眼的阳光，像是某种名贵的金属，好在表带本身不是一截一截的，设计得还算精妙，倒也不落俗套。

　　比预计的晚了五分钟——他皱起了眉。一切都应当出于掌控之中，哪怕多一分钟也会触犯他的禁忌，下次他必须做得更好。

　　所以，当李荨之突然从树丛里冲出、挡在他面前时，王书墨露出了几乎不属于他的惊愕神情。

　　“不好意思！”而且这位穿着校服的小同学还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搭讪的台词，“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联系到您，也许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

　　“同学，请问你是……？”他打断了李荨之的陈述。

　　也是，忽然看见素不相识的初中生拦截在半道，怎么可能晏然自若地听他说完。

　　“我有样东西想给您看。”李荨之拼命昂着脖子，说，“民国时期的制伞工艺。不知您有兴趣吗？”

　　“你说什么？”

　　听到“民国”两个字，王书墨眼中骤然迸发出了光。

　　。。。。。。。

　　“呀，吓到我了，也不打声招呼就从树篱里钻出来。还以为是小偷呢。”

　　“对不起。对不起。”李荨之连连道歉。

　　端在王书墨左手上的是一盒蜂蜜蛋糕，最近小有名气的网红零食，价格昂贵，作为待客的点心再合适不过。他停在李荨之面前，抬了抬右手，道：“头上还有叶子喔。左边。”

　　在他的手指指向之处，是一片蔫儿了的小树叶。大概是他藏身于树丛里时不小心带出来的。

　　李荨之尴尬地取下它，对王书墨笑了笑。“谢谢。”

　　“你要喝点什么吗？果汁？茶？”

　　“白开水就好。”

　　“那就红茶吧，快到晚上了，喝绿茶不太养生。”

　　王书墨亲自走到茶柜边上，打开小茶壶，开始加热里面的水。他泡茶不像寻常人直接往茶杯里放一撮茶叶再倒上开水就了事，而是专门买了一樽实木刻成的茶盘底座，第一遍浸过茶叶的水是不喝的，要倒在茶盘上，茶盘设计成了带弧度的形状，茶水汇聚在最低点，从长得像木梳的排水口消失了。第二遍倒进茶壶的水才能喝。

　　握着精巧得直径不足四厘米的小茶杯，李荨之还真不太敢下嘴。他怕自己随便做点什么就会暴露自己在这方面很没家教的事实。

　　方才，一放学后，他就被邀请到了王书墨的工作室。

　　不过“器语书墨”的公司办公地点居然藏在这么一片保护完好的老宅子里这件事，还真令李荨之有些惊讶。从车上下来之后，要先穿过一条仅能步行的狭长小巷、绕过几棵枝叶萧条的柿子树、走过一道石拱桥，才能抵达这座古朴的小院。小院的建筑装饰稍微夹杂着点西洋元素，虽然不明显，但山墙边上的雕花似乎和教堂里的圣母雕像台座属于同种工艺，与此同时，内部的门窗又都是木头雕刻而成的。毫无疑问，这是一栋建于民国时期的宅子。

　　“现在我们能开始看伞吗。”王书墨道。

　　“喔，当然。”

　　李荨之这才想起自己本来的目的，将顺路经过家门时带来的竹伞平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穗，露出布袋里的伞尖。

　　这是深竹最满意的作品之一，原本打算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为村庄操劳多年的芒桂子婆婆，可惜她突然离世，这伞也就没了去处，一直孤零零地躺在伞架上积灰。

　　——与其看着它继续沉寂下去，不如将其价值发挥到最大，这样一来长眠地下的芒桂子婆婆也会开心的。李荨之好说歹说，才用这个理由说服了深竹，把这支竹伞带出妖村、背回了H市。

　　论做工，它也许不算是最高超的，但竹子的材质和大小都经过精心挑选，十分罕见，每一节弧度都恰到好处。这样漂亮的尺度感称之为“万中挑一”亦不为过。伞面也采用了最昂贵的丝绸，因其功用本是阳伞，不用油纸来做也无碍，深竹只在外面稍作了防水处理，偶尔遇到下雨天也能正常使用。

　　“如何？”

　　李荨之屏息凝视地看着王书墨检查竹伞的动作，紧张地问。

　　对方稍稍叹息，又停顿了片刻，李荨之心下一紧，想怕是合作无望了，但从王书墨口中溢出的却是无上的赞美之词：“……实在是鬼斧神工！”

　　藏在书包里的深竹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面前这个商业头脑惊人的男人，虽然之前表现出的精明气质非同寻常，但他在对待真正“美”的工艺品之时，对它的喜爱也是完全由衷的，掺不得假。他一改井井有条的神态规划，脸上绽放出了因激动而狂喜的神情。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柄伞的？”

　　“呃……是从一个农村的工匠那儿。据说是失传已久的工艺，有湖南和苏杭地区混合的风格，所以曾经小有名气。”

　　“后来是怎么没落的？”

　　“后来，战争开始了……”

　　“我明白了。”王书墨马上说，“世事无常，它们能流传下来实属不易，但我更忧心的是，就算到了现在，这样宝贵的民族财富都被弃之如履。”

　　“您是说……”

　　“我想找到那位工匠。同他合作。”王书墨竟然毫不犹豫，与之前的精明商人形象相去甚远，“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唯独眼睁睁看着这么优秀的匠人沉寂深山一事，我做不到。”

　　说出这席话时，他就像活成了另一个人。

　　商人的行动力向来都是极强的。王书墨前一步宣布要帮他们复兴被人遗忘的竹伞文化，后一步就联系了公司里负责活动策划的项目经理，为这两支竹伞专门规划了一个展位，紧急出席第二天在H市西湖博览会博物馆举行的器语书墨民国文化专题展。

　　不知是运气使然，还是深竹的制伞工艺确实登峰造极，这两支竹伞竟然被安排在了最引人瞩目的位置。一进门，就能看到用细线悬挂在半空中的伞朵儿，大有人为造势之意。

　　“这房子是1929年的老建筑了。”王书墨一边步履匆匆地穿行于各个展区之间，协调多方事务，一边抽空给李荨之讲解展会的概况，“当时是西湖博览会的工业馆，你现在看到的阳光厅是后来加建在两座老建筑之间的会议空间。面积不大，但主要面向对传统文化有兴趣的人群，选在这里最合适了。”

　　李荨之也插不上什么话，只得点点头。

　　展会上的展品种类诸多，除了竹伞，还有各类民国时期的手工艺品和生活器具，大都是现代已经看不到的形制，但是，听王书墨的话中深意，似乎对这些产品重新设计后投入高端家居市场的前景很有信心。

　　这东西真的能赚钱吗？也许是吧，毕竟，有钱人得到丰富的物质生活，多多少少也想用精神财富的外壳包装自己一下，以显得自己有文化底蕴。但他们之中真正热爱传统文化的又有多少？终究还是用靠金钱价值去衡量一件商品的思路来做判断罢了。越贵的东西，大概率上就是越好的，所以他卖这些打着传统工艺旗号的产品才能赚钱。

　　按照这种逻辑，外人也许认为他只是一个趋炎附势、为满足高收入群体的“文化趣味”而投身设计市场的俗人。可是，在亲自见过之后，李荨之又不得不承认王书墨对特定商品的“辨识力”之惊人。

　　如果是他的话，也许真的能让深竹做的伞从此大受欢迎也不一定。

　　“你觉得这是好事吗？”看到李荨之拍下的照片后，深竹却产生了疑问，“我并不喜欢来场的客人。他们会欣赏我的伞？看上去就不像真心。”

　　李荨之无言以对。

　　是的，围在竹伞展位附近的人越来越多。场馆本身不大，来的也都是圈内享有一定话语权的人，看似平常普通的竹伞能引起他们的兴趣，肯定与王书墨着重介绍的举动有关。

　　要是王书墨认为竹伞毫无价值，他们根本连看这“破伞”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李荨之偷偷在聊天软件上打字，“但是为了让更多人意识到它的精妙之处，包装宣传都是必要之举。”

　　“酒香不怕巷子深。”

　　“可这是现代，关注度为零的商品不会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只会寂寞地躺在一个角落里，然后……就那样被人遗忘。”

　　“遗忘又如何？这几十年也不是这么过来了。”

　　“可我不想看到它被遗忘。它是您存在的证明。让不相信妖怪的人也能感知到您的存在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