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66、066

　　李荨之微笑着凑近她的耳朵，“当然了。和那个时候不同，现在的女性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结婚，也可以专注投身一项事业，身份地位悬殊不再是阻碍相爱的理由，您过去的遗憾都会得到化解。很棒，对不对？”

　　“老身的……遗憾……”

　　“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正在发生……人工智能研究出的围棋AI已经打败了人类最顶尖的棋手，想必您还没见证过吧。若是能和AI亲手较量，定是快事一件。”

　　芒桂子“呵呵呵”地笑出了声。“啊，那还真是叫人期待啊……”

　　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疼爱地抚摸上他的脸颊。李荨之眯起双眼，似乎在享受来自这位垂暮老人的关怀。

　　“正是如此，所以您也快点好起来吧。”

　　“……明君也好，昏君也罢，我的友人为守护家国而做出的一切努力能让后世得到回报，也都值得了。”她吐出一口气，说，“荨之。来，这个给你。”

　　她十分吃力地摘下中指上那枚发暗的银戒，交给了他。

　　“婆婆？”李荨之有些不解。

　　“这是老身的遗觉。”她温柔地看着那枚形制简洁的戒指，说，“你知道，老身的能力是回溯记忆，所以老身能把看到的景象都保存在身体的表面，即使那些场景只是一闪而过。”

　　李荨之捏住戒指的银环，上面只镶嵌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榴石，看上去并不算昂贵，但却是无比贵重的宝贝。

　　“这枚戒指……”

　　“老身把全部记忆都刻在它里头了。拿去，也许能助你找到你想要的真相。”

　　得到她临终前的馈赠，李荨之一时感到无以为报。

　　“婆婆。”他感慨万千地说，“以您的心性和智慧，要是生在现在，一定能有所作为……”

　　她却像个孩子一样笑了，“别难过了，开开心心地为我送终吧。任何人都是带着宿命出生于世的，没什么早晚之分，只在于是否察觉到自己的宿命。”

　　李荨之点了点头。

　　“老身会一直看着你的。”她缓缓垂下了手臂，声音也越来越轻，“……向前……走吧。”

　　。。。。。。。

　　芒桂子的坟亭设在道林山山脚，正当上山路门东面的一堆荒草中间。四面的空地是临时开挖出来的，而这方小小的亭子，孤零零地落在这里，寂寞凄清得惹人落泪。为了开辟这条小路，寅虎儿身上还勾了一身的草籽与带刺的荆棘，花了好些功夫。

　　身为妖村中最为德高望重的长老，埋葬在这种地方实在有些不像话，但这又是芒桂子本人的意愿。无人能够干涉。

　　李荨之呆站在她的墓碑前，望着渐渐打斜的太阳，心想，死了能把平日直视不得的阳光在墓里看个爽快，倒也很好。这时，从山顶吹来一缕凉凉的西北风，他将那碑碣细细读了一遍，觉得立不起身来了，一种无名的伤感冲上心头。

　　“荨之。”

　　深竹叫了他几声不应，使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扶起的时候，突然看见他脸上迷离的泪光。

　　“我还是第一次因为别人的死这么难过。”他说。

　　他低头望着自己手指上的银戒，却还是不太懂得查看它的办法。他又不会妖术，怎么能解读出婆婆的意愿呢？她将它托付给他，也许是找错了人……

　　“她把它交给你就是对你的信任。”深竹看穿了他的疑虑，道，“你也应当以同样的信任对待她。相信婆婆的判断吧。”

　　“嗯。”

　　他应了一声，收起脸上不快的表情，抬起头看着天边的那轮明月。

　　到晚上了。深竹和食怨终于可以收起伞，开始一日之中最自由的生活。杏花还留在婆婆家中为她料理后事，一时半会儿都要忙碌着了。沿着山路向下走，走到入村的菜园附近，李荨之发现众妖都聚集在水井边，议论纷纷地打量着从中爬出的人。

　　他赶忙推开他们，奋力挤向中央。

　　“让一让——”

　　在他看清水井边缘坐着的湿漉漉的道士的脸后，李荨之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哦，小哥。”周玄机懒散地冲他挥了挥手，“我回来了，可真不容易，丢掉了半条小命。这下你们可欠我一大笔账咯。”

　　在他勉力支撑着的摇晃身躯之下，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混杂于井水之中，看样子是受了不轻的伤。深竹也挤进人群，蹲在他身边，用妖力暂时镇住了伤口上的流血趋势。食怨已经跑远了，可能是去准备用来止血的药材，而脸色苍白的道士，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轻浮模样，似乎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意外都不足一提。

　　“你怎么了？”

　　“机关。”他简单地解释了一遍，“在鲍坞村有一组清源宗的祭坛。我循着线索找过去，打开第一道门时就中了招。”

　　“鲍坞？那是什么地方？”

　　“其余妖村之一。”深竹替他说，“我一直以为那附近住着的都是凶恶属性的妖怪，没想到还有清源宗流下的古代遗迹，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当然！你们一定猜不到！”

　　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力气吊人胃口，李荨之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你说不说？”

　　“别动手啊，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周玄机顿了顿，挤出一个算不上微笑的表情，“根据那里的文献记载，就算是宗主、也只能在月圆之夜出入妖村，当他不在的时候，可以通过家庙里的石像大致观察出村里的生灵都在哪，祭仪是维护石像的手段。现在我们只剩一个任务了。”

　　“什么任务？”

　　“封了家庙。永远。”

　　。。。。。。。

　　市区内某座高楼的内部。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呢，那里是最后的桃源乡，一旦沾染上俗世的气息、就再也回不去了。”青年手上握着一个精致的玻璃杯，随即，他手指一用力，玻璃杯碎片飞得到处都是，“枉费我辛苦守了它一千年！”

　　敢戏弄他的人，一个不留，全都抹除掉。

　　这也是他的原则。

　　奇迹般地，被玻璃碎片划开的伤口竟然在慢慢愈合。不过一会儿，青年的手掌就恢复成了光滑细嫩的样子，只有地面上四散开来的玻璃渣能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

　　青年站起身，走到窗边。

　　这是一座大厦的顶层，说是“窗”，其实是一块高达两层的巨幅玻璃，尺寸之大，放在风力强劲的楼顶，实在需要很高的价格来增强它对狂风和地震的抵抗力。房间里装饰着古色古香的木制家具和塑像，一角的石碗中燃着禅香，座椅旁还摆放了盆小巧的桂花树——由于天窗增强了阳光抵达地面的可能性，它健康而自然地生长着，即使到了冬月也毫无凋敝的痕迹。

　　发泄过后，青年本人披上挂在衣帽架上的藏青色西服外套，眼神锐利地盯着远处的云朵。

　　“不着急，好戏还没开演。”

　　。。。。。。。

　　完成家庙的封锁行动后，村口立刻冷清了下来。虽然李荨之很想去把石像砸了，但深竹不确定那样做会发生什么事，所以直到最后他们也没踏入家庙一步。在外围拉上醒目的警戒红线，然后告知村子所有妖怪不得接近，这就是他们能做的全部了。

　　深竹静悄悄地站在樟树下，望着空无一人的家庙。

　　芒桂子要是看到这幅景象不知会作何感想。

　　从沈桂的时代，甚至更久以前开始，那个所谓的“宗主”就在统治这个村庄了。想彻底让他远离村民是不可能的。下一个月圆之夜他一定会回来，然后，就会拿他们开刀——

　　“你在烦恼吗，深竹先生。”李荨之立刻发现了他的动向。

　　深竹揉了揉李荨之的头，好像刚才的失态只是个无心的恶作剧。然后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我一直活在一种糟糕的幻想里。”深竹说，“我以为如果我能敦促你远离妖村，奇迹就会发生。”

　　“奇迹？”

　　“我也能离开这里——或者类似的其他什么。”

　　“……”

　　李荨之没有太听懂他的意思。

　　“但是，光是那样还不够。”深竹觉得他的心脏有点脆弱，但他停不下来，“荨之，我有点嫉妒你，你拥有永无止境的好奇心，而我讨厌冷漠的自己，我是个乱七八糟的人，因为我是为了离开残忍的现实才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也是现实的一部分。”李荨之抢过话茬，说，“因为是现实，才能感觉到自由。”

　　“自由。”他说。他的声音很空洞，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一阵沉默。他听见晚风拍打在竹叶上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意识了。快要晕厥了。在这一刻，他们就像一对兄弟，等待着通往未来的列车的到来。

　　灰色的云飘啊飘，转啊转，停在了天空之上。

　　“反抗宗主或许会很危险。”深竹说，“我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李荨之认真地想了想，说：“嗯……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周玄机是怎么找到那片遗迹的？他一定知道些清源宗以前的事，要是能弄清楚敌人的弱点，我们就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了。”

　　深竹加快了脚步。

　　“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