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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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乓——”

　　他的拳头正中老虎的眼睛，十分强壮有力，但老虎也不是省油的灯，光是冲来的加速度就足以将他撞飞。

　　在一阵厮打中，寅虎儿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被咬了好多道伤口，每一道都造成了可怕的出血量，它损坏了自己的肌肉、大腿、肩膀、还有腰腹，连头上都挨了一爪。但他始终不愿放弃，气喘吁吁地一次一次举起拳头，被摔到竹林里之后，他看准时机，抓起一根尖利的竹竿向华南虎的头颅刺去——

　　它发出了惊人的怒吼，凄惨地后退了几步。

　　这时，从竹林里吹过一阵奇妙的风。

　　该怎么说好呢……也许不是正常的风，吹在身上很是冰凉，但寅虎儿却多亏这场风变得轻松了很多，他倒在老虎对面，手臂被咬掉了一大块，几乎再也站不起来了。

　　太阳的最后一束光消失在山边，妖村大门打开，他突然发现身边躺着的痛苦地哀嚎着的老虎不见了。惊愕之下，他想换个方向观察四周的状况，却察觉到了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实：他被咬掉的半截手臂，现在也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重新接合在了残肢的一端。

　　是奇迹吗？

　　反正他脑子不好使，不知道答案。但是，既然活了下来……既然有人想让他如愿以偿，他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次活下去的机会。

　　作为……另一个崭新的自己。

　　他勉强支撑着满是伤痛的身躯，来到山下的妖村，想寻求一份长期的工作。由于他面相生得实在太吓人，多数妖怪连话都不想和他多说、就选择了将他拒之门外。寅虎儿很无辜。他也不是愿意才长成这样的。小混混那帮人似乎看中了他这一点，但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怪胎的象征。

　　他们害怕他。

　　寅虎儿似乎并不能得到自己渴望的和平生活。

　　在这样的困境之下接纳了他的人，正是在村口为大家讲段子逗趣的板龙师，龙强。

　　“我今天呢，要跟大家讲一段单口相声，相声的名字叫《张飞爬树》。”

　　龙强坐在一张板凳上，他在讲，台下的人在听。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惟妙惟肖地调动着听众的情绪，语气和神态都十分入戏。

　　虽然寅虎儿完全不懂这个相声的精彩之处在哪里，但他看到台下的所有人都笑了，捧腹大笑，笑得那么开心，和见到他时的表情很不一样。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这群人之中显得很突兀。龙强也注意到了他。

　　演出结束后，龙强准备回板龙店继续他的工作，却瞧见寅虎儿尾随他来到了店门口，一脸杀气。

　　“你要干嘛？”

　　“别怕，我只是想向你学说段子。”

　　“说段子？你吗？为什么，你喜欢段子吗？”

　　“一点也不喜欢。但是大家听到您说的段子就会笑，我想让大家露出笑脸。”

　　他的回答明明非常尴尬，但配上寅虎儿那副单纯至极的眼神，就突然充满了诚意。龙强一时心软了。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类情况。而且，对方看上去也有些力气，应该能帮他分担一些制作板龙的工作。

　　“你这张脸说段子肯定不行，但如果是想给观众逗乐子，倒可以帮我搭把手。”

　　师父龙强当时满脸“捡便宜”的表情再次浮现在寅虎儿面前。

　　他笑了。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李荨之明白，他是想起了一些高兴的事。

　　在妖村呆的越久，李荨之就越是充分地体会到了这群妖怪身上闪闪发光的地方——他们无一例外都有各自的可怜之处，但是，有人放弃了希望，有人却还在精神满满地生活，说到底，他们在性格上和人类根本毫无区别。

　　金坞就像一座围城。

　　村内与外界的通路只在月圆之夜打开，外人想进来，里面的妖想出去。

　　如果还有谁能改变现状的话，一定非来往于两侧的李荨之莫属了吧？哪怕只是为了深竹，他也会不顾一切地找到妖村诞生的真相，然后，尽最大的努力，为这群妖怪找回一个值得期待的未来。

　　“周玄机那家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被农民收割完毕的稻田上，几只乌鸦停在断茬的顶端，寻找遗漏的谷物，松鼠纷纷钻回树洞，囤积好最后的储藏粮，溪水越来越浅，渐渐地，有了快要干涸的迹象。

　　这时，从村口传来了金珠带着哭腔的声音。

　　“不、不好了！芒桂子婆婆她……”

　　。。。。。。。

　　吩咐完碗花负责看店后，深竹便带着李荨之与杏花一同匆匆赶往芒桂子家中。院子里等着好几头妖怪，都是曾经受过婆婆恩惠的人，他们神色凝重地捧着各式祈祷用具，还在桂花树下点了一支熏香，巴巴地等着医生从屋子里出来。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用。

　　“我们可以进去吗？”李荨之小声问。

　　“这……”

　　妖怪们都觉得他这个问题提的不是时候。

　　在寒风中站了足足大半天，房间里才传出一阵细微的动机。深竹抬起了头。

　　“李荨之，李荨之！”三胞胎兄弟中的老大阿金忽然从紧闭的房门里飞出，正好落在李荨之面前，救命般地喊道，“婆婆想见你！”

　　这下可好，“嗖”地一下，在场的全部妖怪都转向了他——甚至包括站在门里的金珠银珠。

　　“我吗？”

　　这种如芒刺在背的感受实在叫人难熬，李荨之征求意见地看了深竹一眼，深竹对他微微颔首，他才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向里走去。

　　由于冬日的降临，本就不太通风的房屋内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以免寒风突破防御、进一步摧毁她年迈的身躯。烛光旁，村中的医师——一名老龄猫妖正在为芒桂子把脉，他捏着胡须，闭上双眼，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她体内气息的最新动向，呼吸均匀而平稳，没人敢打扰他。

　　“如何？”

　　在他睁眼的瞬间，守在病床边的阿银连忙问。

　　猫妖长叹一声，“恕我无能为力。”

　　“怎么会这样！你这个庸医，一定是没有好好治她的胆量！”阿里巴巴愤怒地说。

　　不知为何，明明伺候芒桂子婆婆最久的人是金珠银珠姐妹，到了她病入膏肓之际，离她最近的人却是村里最不听话的三胞胎兄弟。

　　猫妖医师又接连叹息了好几次，他是真心想帮上忙的，可芒桂子的寿命已经太长了，就算妖怪能活到人的十倍年龄，到了真正细胞更新全部停止的时候，就是神仙也救不回她来。

　　他遗憾地弯下腰去，似乎在表达自己的忠诚之心，而后快步离开了。

　　三胞胎娃娃妖立刻嚎啕大哭。

　　“婆婆！我不要你死！”

　　“你还没活够呢！才八百年，明明可以活到一千年以后的！”

　　“是啊，别丢下我们……”

　　“呜啊啊啊——”

　　李荨之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走到门口，送走了脚步沉重的医师，又一次对幕帐后的金珠银珠点了点头，才慢慢走近芒桂子的床榻，在她身边坐下。

　　空气里有一股明显的中药味儿。想必医师也已经竭尽全力想挽回她的性命了。

　　“她会死吗。”

　　“肯定不会的。”阿金踢了一脚李荨之的后背，怒气冲冲地喊道，“别说傻话！”

　　“如果能迎来一个适当的终结，对她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李荨之却道出了他们任何人都不曾想过的话语，他握着芒桂子干枯的手掌，想再给她传递一些人情的温暖，“您很快就可以休息了。婆婆，您叫我来，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荨之。”

　　她每说一个字都是那么的困难。李荨之看着都觉得心疼。

　　那个顽强的老人，终于也还是迎来了这一天……上个月她精神满满地熬着桂花糕时的表情他还鲜活地记在心里，也就是上周而已，她还能下地干活呢！没想到，突然一病，就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我在。”

　　李荨之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荨之，过来。”芒桂子好不容易坐起身，却更像是一种回光返照，她颤颤巍巍地说，“老身大限将至，恐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了。老身说的……都是心里话，请你好好记下，千万别忘了。”

　　“不会的，您又在说不吉利的话了，现在您应该想些高兴的事。”李荨之深情地说，“您不是想亲眼看到这个国度的未来吗？它在越变越好，以后也一定……会变得比今天更好。”

　　“……真的……会吗？”芒桂子慢悠悠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