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56、056

　　“啪——”

　　这一次，棋子落盘的声势撼动了天地。无数竹叶拍打在他们身上，山谷隐约在怒吼，狂风带着不受束缚的雨洗刷着这片埋藏了秘密的山丘，她睁不开眼，怕被竹叶刺到了眼球。在如此浩瀚的剧变上演之际，谁都不能安全从原地撤离。

　　一股莫名的力量拉扯着她的四肢，让她一动不动，好似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她想后退，想再看一眼棋盘，记住这局精彩绝伦的险棋，可那棋盘却在突如其来的爆炸声中粉碎成万千石屑、飞散开了。

　　“——啊！！”

　　她控制不住地尖叫了一声。剧烈的爆炸产生的滚烫温度袭上胸口，全身仿佛都要灼烧成灰，是地狱，是煎熬的地狱，深入骨髓。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苦。一切已知的疼痛在它面前都显得那么小菜一碟，因为它毫不留情地钻进了她的肚子里、疯狂地撕扯着她的心脏，欢乐而尽情地蹂躏着她的理智。

　　这痛苦根本比死亡还要恐怖。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却一点也得不到好转。她想求救，却看不清皇甫坦的位置。他不见了。

　　“谁来救救我……谁来……”

　　……她好像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响……

　　对，像是一扇沉重的铁门被人缓缓打开的、老旧的声响……

　　“沈娘子……沈娘子！”

　　一阵失去意识的沉睡后，她艰难地睁开了眼。

　　皇甫坦正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关切地打开她的眼皮，查看她的状况。见她醒来，他露出了那熟悉的平和的微笑。

　　“我……好难受……”她嘶哑地哭诉着，“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

　　她几乎很难说出完整的话来，因为嗓子已经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皇甫连忙安慰道：“深呼吸，别失去意识，等它过去了就没事了。”

　　“它？”她不明白，“它……是什么？皇甫先生……”

　　话音未落，一阵眩晕又冲向了她的大脑。她痛得哀嚎了一声，重重倒回床榻之上。

　　头顶上是薄如蝉翼的绿色纱帘，轻飘飘的，凉丝丝的，很是好看。她从没来过这里。在躺下的同时，她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然后她猛地转过头，却惊讶地发现皇甫坦的脖子上多出了两道深红色的手印。

　　就像是……有人刻意想杀死他，那样残忍的手印。

　　见她表现得如此惊愕，他摇了摇头。

　　“是我弄的吗。”她急忙追问道，“我刚才，是想……杀了你？”

　　他温和地替她披上披肩，“当时你不太清醒，无须自责。倒是你……辛苦你了，沈娘子。”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话中另有所指。为他解开棋盘的残局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她只是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他本没有必要露出这幅惋惜的神情……就算她意外受了伤……

　　等等，她明明记得那时自己的胸腔被什么人撕开了……为什么现在那里一点也不疼？

　　她惊慌失措地检查着自己的身体，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伤口，一切都完好无损，可疼痛却是真实存在过的。她还有印象在混乱中看到血肉横飞的场景。那种连血液都一齐冰冷起来的恐惧感根本不是她想忘就忘得掉的。

　　可她现在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完完整整地坐在床上。

　　她愕然张开嘴，愣愣地望着手心里的一把桂花花瓣。

　　桂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不合理，这不合理，竹林里根本没有桂花……她要从哪里才能搞到桂花的花瓣？还有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她看到人的视觉为什么会和之前不一样？

　　“我……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

　　她颇为吃力地问。

　　她终于接受了现实。从醒来后就一直萦绕在脑子里的焦躁感，毫无疑问是来自对面的皇甫坦。现在的他闻起来就像一只鲜美可口的猎物——她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食欲，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里发生了某种变化。

　　是因为那时的爆炸吗……

　　她丢掉了性命……然后，变成了别的怪物？

　　“看来刚才的岩石棋盘是某个未知村落的入口封印。”皇甫却依旧表现得很平静，“某个……妖村的入口。”

　　她用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望着他，而他却不为所动。

　　这就是他的目标。虽然和他最初的计划相差甚远，但幸运的是，隐藏在这只棋盘背后的真相却以另一种方式来到了自己手中。而且，自己也没有成为牺牲者。

　　牺牲的人是沈桂。她解开了棋盘的谜题，从而得到设置机关者的认同，没想到后面还伴随着一道考验——

　　她无法在那样的爆炸中自保。

　　这道门原本应该是交给会法术的他亲自去破解的。按照出题人的想法，棋谱相当于钥匙，只有出身清源宗的知情人才能顺利将其打开。皇甫坦作为外人，本不应前来此处。可这里面也许就有长生不死的秘方……为了得到它，他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

　　就算是欺骗或利用不相干的人，就算伤及无辜……只要能将他引向离褪去生死之“道”更近的地方，那也值得了。

　　“妖村？”

　　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皇甫坦点了点头。

　　“你已经，是一头妖了。”

　　“等一下，变成妖了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能像以前一样正常生活吗？我爹呢？”

　　他无情地掰开了她攥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指，一字一顿地说：“很遗憾，你此生无法再与他相见。”

　　“什么？”

　　“妖如果被阳光照到，皮肤就会灼伤。出门的时候必须记得带伞。另外，你已经无法踏出这个村子一步了。”

　　皇甫坦说着说着，房间的木门突然被人打开。

　　一位青年举着伞走入房内，用细长的眼睛看着他们。

　　被注视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因为对方脸上气定神闲的微笑仿佛来自另一个神圣的世界——她想以“神性”来称呼它。

　　青年的头上梳了个和秦汉时期无甚区别的发髻，眉毛笔直得过分，鹰钩鼻，稍微带点肌肉的身材也属于普通范围，看上去并不值得惊叹。但唯独他的表情，那似乎掌控了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生死权利的表情，让世人在他面前顿时失去了颜色。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从外界还能进来新的人类。别哭了，相反，你该为自己的幸运感到高兴。”他说。

　　把一个二十多岁理应已经结婚生子的女人叫成是“小姑娘”，她越发不明白这个青年的用意了。

　　“你是谁？”

　　青年没有立刻回答。他收起伞，甩了甩袖子，“哒”地一下，幽暗房间内的数个角落齐齐亮起荧青色的灯光，她猜那可能是某种妖术。青年又走近了几步，宠溺般地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声音里浸泡着无限温存：

　　“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一直以为无人能解师父留下的封印，多亏了你，我才能再次与外界相连。”

　　她有点不习惯陌生男子的接近，后退了一些，问：“师父？那又是谁？和皇甫先生有关吗？”

　　“……你且先起来，听我慢慢说。”

　　青年故意卖了个关子，叫她去隔壁换套干净的衣服、填饱肚子再来说话。她走出门后，皇甫与青年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随后青年轻声说：“皇甫，你需在次月月圆离村。”

　　“是，宗主大人。”

　　皇甫一改之前面无表情的姿态，毕恭毕敬地回答。

　　青年抬起右眼，心有所思地看着他。

　　“这次你立了大功。等我计划完成之日，必有重谢。”

　　“您客气了，这都是在下该做的。等您回到外界之后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转告在下，坦必竭力为之。以皇上对在下的信任程度，财力和人力都不是问题。”他停顿了片刻，道，“不知在下……何时能正式入村？”

　　他在等待他的批准。青年思索片刻后才慢悠悠地说：“以你现在的境界，来了也未必能有什么启发。过一段时日吧。何况我也还有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完成，村里有她做眼线就绰绰有余了。”

　　“那个小姑娘？”皇甫的声音充满了怀疑，“就她？”

　　“就因为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才更容易掌控在手心里。她跑不了，只能效忠于我，还有谁比自负却不自知的落魄棋士更适合做这个村子的傀儡统治者呢？”

　　“是。”

　　隐藏在忠诚外表之下的，是皇甫坦嘴角一抹不为人知的神秘微笑。赶在沈桂推门而入的前一刻，他挺直了背，捏了捏白色的胡须，脸上已然恢复最初潇洒自若的坦荡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