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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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化名“芒桂子”的沈桂便在妖村内一栋紧邻桂花树的房子里住下，每日与独自撑伞前来拜访的青年对弈。

　　“为了方便起见，你最好改个名字。”青年这样说，“和村里的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他们都是妖，指不定会对你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她答应了。虽然她对他的解释心存疑惑，但他既然不愿多说，她也就暂时不去追问。

　　“皇甫先生呢？”

　　“下次月圆我会安排他出村。他还是人类，没理由留在此地。该你了。”

　　青年的棋下得很是不错。围棋象棋都有自己的棋风，比外头官家出身的公子哥一点也不差。他闲来无事时喜欢用它们打发时间，久而久之，棋里竟有种外界人类不会染上的“直觉”，随意下几手，也能让人倍感惊艳。

　　下棋时他们也会说说话。虽然她主要担当了倾听的角色。青年自称是汉朝初年清源宗的嫡系传人，自幼跟着师父修道，诚心求学，一门心思想顿悟大道，却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受到门派内师长的蛊惑、随众人一同来到了金坞村。

　　这里原本是清源宗一派的圣地，一月一度敞开大门，供修道之人前来瞻仰仙境风姿。

　　人们都传说圣地里居住的人早已渡劫成仙，不老不死。

　　但那日，门派内的子弟一同前来圣地参会时，负责带队的师父却一声不响地关闭了村子的大门。从此——他们就再也未能逃出这片狭小的天地。

　　听了这个故事，她很是惊讶，“你被师父给骗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真实原因我也不知。”青年低声说，“……要是知道的话，也许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那他现在人在哪？”

　　“不见了踪影。或许是逃出去了，或许是藏在我们无法发觉的地方……总之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那种人，忘了或许才是最好的。”

　　说着，他取下腰间的一块带有奇妙花纹的黑色磁石，放在她面前。

　　“这是……”

　　“妖星盘。它是用妖村的石头做成的，很特殊，我们用它来检测妖怪的位置，不过现在自己都变成了妖，也就没什么意义了。这是师父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听得有些难过，“和你一起来金坞的师兄师弟们呢？”

　　“都死了。”他似乎已经抛弃掉了悲伤，淡淡地在棋盘上摆下一枚棋子，说，“还剩一两个，也不再与我往来。”

　　“死了？难道是被其他的妖怪谋取了性命？”

　　他的身体一瞬间有些僵硬。

　　“……非也，乃是自尽身亡。因为无法承受村中漫长的时间。长生不老确实是我们曾经追逐的幻影，但真正体会过无尽的生命之后，他们大多都感受到了无趣和空虚，而这种空虚……会使人失去理智。”

　　她觉得嘴唇黏在了一起，根本张不开。

　　青年突然摇了摇头，忧郁的面孔格外富有魔力，“还是不谈这些使人不愉快的话题了吧。阿桂，我想向你道谢，是你解除了我身上的束缚，这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恩赐。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下次出村时我可以帮你带回来。”

　　听到他友善的话语，芒桂子的情绪也暂时缓和了些，她坐正了身子，凑到他跟前，问：“你要去临安么？”

　　“是的，就在来月的月圆之日。我也只有那个时候能够自由出入妖村。”

　　“我不能一起去吗？”

　　“不可以。”青年微笑着说，“你没有妖星盘，没办法穿过与外界相连的门。”

　　她有些失望，但还是强颜欢笑地说：“那……能不能请你帮我去太子府上看一眼？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非得说的话，要是能得知他过得安泰，就足够了。”

　　她还是没法忘掉外面的事。

　　曾经站在云端俯视过众生、那种居高临下的感受，还有直接影响离皇帝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太子的决策的感受，都让人倍感兴奋，难以割舍，此外，最重要的是……她总认为是她亏欠了他。

　　她明知他需要自己，却还是为了保全双方而向太子妃俯首称臣，这是懦夫的行为。

　　她对不起他。

　　“太子府……”青年停下了思考，抬起头问，“哦？没想到你与如此有权有势之人还有往来啊？”

　　她尴尬地挠了挠鼻尖，“嗯，稍微有些牵扯。我实在不放心留下他一个人，太子妃专横跋扈，又心肠歹毒，当初是他自己布下的错棋，要是不及时救回来，恐怕会一直延续到棋局的最后……到时就真会酿成大祸了。”

　　那女人完全不是盏省油的灯。他们最初低估了太子妃的狠毒，导致沈桂被逐出宫廷，又遭了皇甫坦的骗局，流落至斯……若放任太子妃继续折腾，必定招致恶果。

　　“行。我会去看看。”青年保守地答应了她，“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不会直接干涉他们的生活，更不会插手朝政。”

　　“当然。”她连忙说，“叫太子多加小心。”

　　青年又说：“最后一件事，若想我顺利出村，还需要大家的帮助。”

　　她眨了眨眼，“此话怎讲？”

　　“我希望每逢月圆之夜，你能带人在村前祭拜神明，吟唱神歌，积攒天地灵气，助我打开妖村大门。”青年握住她的手，叮嘱道，“我只放心把这件事委托给你，万一仪式中断，村子很有可能因此熏染不干净的瘴气，以后就再难与外界相连了。”

　　她能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脉搏声。

　　“可我从来没做过……”

　　“很简单，学学就会了，我相信你作为棋手的智慧。”

　　受到信任的温暖感让她无比欣喜，一个顺势，她便答应了他的恳求。

　　“……好，我明白了。你只管放心去吧。”

　　。。。。。。。

　　当月十五。

　　月亮高升之前，村外的夕阳落幕之际，芒桂子穿着一件由多块古老花布拼凑而成的奇异服装，带着村中数只妖怪一同，为即将出村的青年进行祭仪的准备。

　　青年是村里的宗主，所以他说要出村，也没人敢嚼多余的舌根。

　　不过好处是，借此机会她终于和这些妖怪说上了话。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他以外的妖怪接触。他们并没有青年宣称的那么难以相处，相反，和外面普通的人类也没太大区别，都很是热情好客，也尊敬擅长使用法术的神秘青年在村中的地位。在他们的帮助下，芒桂子带头将青年的塑像供奉在家庙之中，以妖火点燃三柱线香，祈祷他的平安归来。

　　祭仪上，村中有擅长琵琶者，主动提出奏乐助兴。还有位做捏作的师傅，忙碌了半天，在香桌上摆了满满一排小米人，作为祝福的象征。

　　一路下来，神歌的仪式进行得十分顺利。人们都期待青年的平安出村能为他们寻得外界的消息——毕竟他们被困在这里已经太久太久了，一旦知道有出村的希望，自然极为欢喜。

　　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也许并不重要。

　　“那么，各位，在下先去探路了。”

　　“宗主大人，一路顺风！”头上绑着小辫子的女孩说。

　　“要早点回来呀！”耕田的老农牵着牛来为他送别。

　　“大家伙儿的愿望就都寄托在你身上咯！”负责打造石像的石匠也满怀期待。

　　他掌握着与外界沟通的钥匙，他是他们的救星。

　　“谢谢你们，我将谨记于心。”

　　青年弯了弯腰，而后与等候他多时的皇甫坦一同远去。

　　“咦，我好像忘了问他的名字……”芒桂子独自站在戏台上，望着青年不断缩小的背影，紧皱着的眉头却渐渐松开，“不过，反正名字这种东西……在村里也没什么意义了。”

　　就像她舍弃了自己过去的姓名一样。

　　在这座桃花源般的小村里，他们的生活是崭新的。就算不知道姓名，只要能全方位地了解这个人，有没有名字还重要么？她这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