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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0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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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沈桂随皇甫坦一起来到了萧山附近的一座竹林。此时尚是黄昏,光线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她也不知七弯八绕了多久,皇甫坦才在竹叶遍地的空旷处停下脚步。在他脚边,有块一尺左右高的青岩,上面爬满了青苔,一片荒凉之境,像是从未有人来过附近。
“就是这里。”
皇甫表现得格外自信。她纳闷地走近那岩石,这才发现青苔之下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疑惑之下,她回头看了看皇甫,对方微微一笑,示意她尽可随意查看,她便伸出手去擦掉了覆盖在岩石表面的那层青苔。青苔湿腻黏滑的触感稍微有些恶心,但她丝毫不在意,因为她的注意力已完全被逐渐显露出的方格吸引。
没错,是棋盘。象棋的棋盘。
虽然和现在的棋制很不一样,但那确确实实就是一方象棋棋盘。
“这是先人留下的排局。”站在她身后的皇甫终于说话了,“我修道多年,游历天下宝地,熟读各代经籍,目的就是追求破天改命的‘道’。多亏太上皇相助,才在不久前才顺着线索找到了临安郊外的这座竹林。”
她有些困惑。
“这里有什么不对么?”
“里头可大有文章。此棋盘乃是一处机关,你仔细看上面的雕刻,有象棋棋子的图案。”
听他这么一说,她又使劲擦掉棋盘表面残余的污渍,紧接着,一条红色的圆形细线出现在视野中央。她又擦,还有一条,两条,三条……她开始感到口干舌燥。也许外人觉得这些图案都是瞎画上去的,但对象棋那般痴迷的她不可能毫无察觉——这些都是棋子的抽象画法,单看位置就能猜出各自的种类。
“还真是棋子。”她难以置信地喃喃,“为什么……”
“若能在正确的位置摆出后续的棋路,封锁山林的机关便会打开。”
皇甫说完,她正准备站起来从高处审视一下全局,却猛然瞧见了躺在岩石背后的若干具尸体。
瞬间,她吓得脸色惨白。
那些穿着打扮各不一样的尸体显然来自不同出身,富贵子弟,农民,屠夫,清贫书生……死亡的时间也大不相同,有的血迹未干,有的却已经腐烂大半,只剩一具白骨。方才被竹叶掩盖的臭味在此刻一齐迸发了出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光是忍住呕吐的冲动就消耗了全部理智。
“吓到你了?”皇甫坦的语调毫无起伏,似乎对这些人的惨死无动于衷,“他们都是我从各地找来的棋手,我许诺他们,若谁成功破解此局,便将皇上赐予我的宝贝尽数转赠,再向太上皇为他讨个官职。可惜没有一人撑到最后。一旦破局失败,岩石就又会恢复原始的模样,覆满苔藓,所以这里才会长期未能被人发现。”
“他们……是已经死了吗?”
“解错机关,埋藏在八卦阵外的法术启动,凡人自然难逃一死。”
她立刻失去了言语。
高高在上的国师皇甫坦根本没必要对自己出手相救,他救她的唯一理由,就是想找个棋手再来赌一把。
原来她也是他的棋子。
“如果你想后退,现在还来得及。”他补上一句,“我不喜欢强迫人,强人所难不符合道法自然之理,若你拒绝,也无妨,只要你答应不将此处的秘密外传,我便答应助你从太子妃手下的追兵里逃脱。但你父亲会如何……就无法保证了。”
不愧是皇甫坦。
先是施恩于她,再好言相劝,这伎俩,不知比单纯的责令高明到哪里去了。
“……不。”短暂的沉默后,她咬了咬牙,走回到棋盘前,努力集中精神望着那些刻画在岩石表面的棋子,重重地说,“请让我一试!”
“有趣,有趣,果然如太子殿下所言,是个愚到极致的棋痴。”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十分突兀,让她不禁皱起了眉,他笑了足足数秒才慢慢停歇,愉悦之色尽显,“好,你慢慢考量吧!若需查阅棋谱只管回别苑找我要,得出确切答案再下手,否则触动了机关……”
“我知道。”
她拒绝再与他交流更多。
不论皇甫坦找到这里的动机为何,解开机关后通往何处,她都得乖乖把这局棋破掉——因为这源于本能的兴奋感让她热血沸腾。
从没有人解开过这局排局,也就意味着,她面对的敌人是自古以来的所有象棋棋手。躺在地上的尸体们都被它击败了,她也可能成为败者中的一员,但那都建立在她失败的基础上。
她不能输。
她想破解这千古残局。长期在宫廷里陪着皇亲国戚玩耍的生活已经让她倍感厌倦。于是她渴望挑战,渴望有足够强大的对手来把自己击败,同时也渴望证明自己的价值。
再擅长对弈又能怎样?她只是他们眼中的一只玩具。
可她也有自己的思想和才能,而这些东西,在皇宫里永远无法得到认可。
沈桂坐在岩石棋盘前陷入沉思,过了足足三天。
这三天内,她都寸步不离岩石棋盘,只在皇甫坦派人送来一日三餐时会走到稍远的空地上补充热量。再怎么说,留在尸体旁边吃东西也太过分了。有一次她问起皇甫坦为何不清理掉这些尸体,却得到了一句“没有必要”的轻飘飘的回答。于是她不再介意,只管继续钻研棋盘上的排局。
虽过了三天三夜,可她一点倦意也无。大脑保持着高速运转,根本没有休息的必要。
她要一举想清这局棋的惑人之处。
所谓排局都有一个诱人入彀的假象,也有人称其为诱惑力极强的“帽子”,粗看图势,似乎先走一方只要几步棋就能构成杀局或者多子而获胜,这些似乎认定必胜的着法,其实正是诈之所在,是假象,是迷雾,是陷阱;其实这恰恰是劣着,是败局之源,对方却隐伏着起死回生、解杀还杀的妙手,往往在“帽子”阶段很快就会招致败局。
它利用了人们的思维定势,诱人陷入思维误区。
作为杀人机关,确实再合适不过。
这局棋布局结构严谨,气势雄伟,除了一开始就有红方连弃双炮单车再进车杀局的假象外,开局阶段红黑双方更是杀机四伏,诡秘异常;中局阶段黑方攻势凌厉,红方拼搏激烈;残局阶段双方着法细腻绵密,局势多样,两难取胜。
她陷入了苦思。
“……我决定了。”
第四日黄昏时分,皇甫坦再来竹林看她时,脸色发白的沈桂终于举起了第一枚棋子。
她的表情写满了决绝,经过长时间不停歇的高速思考,此时鲜红的血丝布满了她的双眼。仔细看的话,在眼袋上也带着浓重的黑色,她根本没有间隙打理头发,杂乱的发丝随意垂在耳后,从脸颊边滚下一颗豆大的汗珠。皇甫知道她是在害怕。不论在旁边的木头棋盘上演练过多少次,真正到了验证自己的进攻是否正确时,她也还是会害怕。
一旦失策,等着她的就是死亡。
恐惧就像驱之不散的噩梦缠绕在脑海之中。而后,她皱起眉头,豁出去似的放下了第一颗棋子。
啪……
旁观的皇甫坦几乎听不见棋子落在岩石上的声音。
但神奇的是,在棋子与棋盘接触的瞬间,就像被点着了一般,一股火焰包围了棋子,就这样肆意燃烧了好一阵,最后渐渐淡去,化为棋盘上的一道新印记。
“你的第一步下对了。”他冷冷地说,“继续。”
其实眼下她已然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一点也不知道皇甫坦此刻在说些什么。
精密的计算和打赌一般的猜测将她的思绪填充得严严实实、严丝合缝,她就像一台超越人类头脑的机器,在与前人留下的巨大考验做斗争。
她夹起第二枚棋子,落在了自己认为对方可能会下的位置。
同样的火焰再次亮起,她松了口气。
“……对了。”
接下去的几步最为关键,她不得不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人,从弈者双方的角度去考虑这场对弈。落子,抬手,落子,再抬手,她的呼吸起伏得厉害,好在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保持这个状态下下去……一定能……
“不妙。”皇甫却突然阴沉了脸色,道,“有异变。”
竹林上空响起了呼呼的风声,转眼间,天空上似乎飘来了一片黑云——不对,不是飘来的,四周都是晴天,没道理飘来这么大一朵黑云,他觉得它就是凭空生成的,由于她的棋步正在走向最终的结局,被唤醒的沉睡在梦境之地的神秘力量也开始蠢蠢欲动。
“沈娘子!”他大喊道。
“我没事!”她不顾击打在后脑勺上的雨点,继续夹起下一枚棋子,“我还可以思考!”
“这雨恐怕来者不善……我们可以先行撤退,下次再来尝试不迟。”
“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她的手指在寒风中上下颤抖着,“只要下了这一步……后面的棋路就都通畅了,只有这一步……”
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步。
要是她下错了棋,就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再也见不到家人和朋友,再也无法得知太子会带领大宋走向怎样的终点。明明知道这一点,明明知道……可她还是想验证自己的想法究竟对不对!她太想了!想得要命!
别的什么她都可以不管,请让上天告诉她——
她是一个足够优秀的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