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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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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时分,恭王赵惇结束了与祖父太上皇的谈话,又带着那名宦官从内廷出来,恰好在宫门前的大殿下遇到了独自坐在地面上的她。
赵惇觉得好奇,走近一瞧,她竟然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在等爹爹。”被他的声音一惊,原本思考得正出神的她也回到了现实世界,她立刻摆出之前那副毫无温度的谦恭表情,道,“恭王殿下也喜欢对弈吗。”
“尚可。”他蹲下身子看了看白线画成的棋盘,口气很是随意,“女子学象棋,倒是新鲜得紧。”
她既不生气也不害羞,只伸出手指去拿起其中一枚棋子,淡然地说:“这就是殿下的偏见了。如今擅长棋艺的女子可不少见,就算是家中小聚,也总能遇到切磋一二的对手。单论棋力,我可未必比殿下弱。”
“口说无凭,棋力自然要对弈过才知道。”
“那就请殿下在爹爹回来之前和我下一局吧。”她挪了挪屁股,用那双似乎在试探的眼睛望着他,“天快黑了,我们得下快棋。这样吧,一炷香之内若我赢了你,就请殿下答应我一个请求。”
“这招你是从哪儿学来的?”他觉得有些好笑,却也被挑起了帝王家培养出来的好胜之心,干脆往她面前一坐,道,“行,我好歹也是个恭王,没什么赌不起的。若你输了呢?”
“若我输了,就发誓再不来宫里碍您的眼。”
她说得极为果断。
赵惇本以为这个女孩不过是在逞强。她从未接触过宫里的人,所以可能有所不知,当今圣上就是个极爱下棋的顶级棋痴——为了迎合他的乐趣,宫里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对棋类游戏有过研究。而他赵惇作为被太上皇收进宫里的养子,如今正处于如履薄冰的阶段,哪能不想方设法摸透皇帝的喜好。
围棋他还不敢说,但论象棋,宫里没几个人比得过他。
起初他是自信满满的,面前这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是在自娱自乐,简单放点儿水就该能赢了。
但是很快,赵惇的表情开始凝固了起来。
还没下几步,他就发现这个丫头的棋路有些意思。表面上看两人下的是快棋,几乎不带任何思考,仅凭直觉做出选择,但实际上,如果尝试深入计算的话,就会注意到她下出的那些棋步几乎没有一步是臭棋。
快棋的本质比的就是谁先出错,先错先败,往往还会一路失利、最终溃不成军。这个道理他哪里会不知道。
离一炷香还远,赵惇却长叹一声,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问:“你的棋下得极好。可曾专门练过?”
“并不曾,只是偶尔去茶坊与人对弈一二。殿下可还要继续出招么?”她心知胜负已分,笑道,“那么……现在我该说我的请求了。”
他认赌服输地点了点头。
“——你说吧。”
“小女听闻下个月太上皇要在德寿宫中举办宫宴,需棋待诏数名陪侍。”她特意理好了乱糟糟的裙摆,在离他又一定距离的地方跪下,俯下首去,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虽是女子,却格外擅长棋艺,垦请恭王殿下私下允我一个棋待诏的名义,让我入宫为官。”
他突然感到有些不悦。
“连这都打听好了。你是有备而来啊。”
“非也,实乃一时兴起。”她却不打算退缩,“我想为自己的喜好找到安身立足的前提,如果不然,便只有出嫁一途。”
“你还小。离出阁还有两年吧?”
“是。恰好两年。”
“那何须着急。找个也爱下棋的良人白头偕老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但我只爱下棋,不爱世人。”
这般偏激的言语从年纪轻轻的她嘴里说出来,竟十分可爱。
“原来竟是个棋痴。”赵惇轻叹一声,走到她面前,白色袍子摆动的声音惊动得她眨了眨眼,随后她听到一个淳厚的声音从头上响起,“起来吧,我同意了。你的请求。”
“谢恭王殿下。”
她好像松了口气,缓缓俯身,又是一个扣首。
刹那间,他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感,也许是在为自己轻易的允诺感到愤怒。但同时他又听到有个小小的声音一直在呼唤自己,告诉他:来吧,来吧,快把这个有趣的小姑娘带到自己身边来,看看她那奇妙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切实际的玩意。
意识到心中冒出不可理喻的想法之后,他甩了甩头,决定不再深入思考她的存在。
不过是个棋痴罢了。
。。。。。。。
赵惇并没有把这事当成儿戏。第三天一早,便有德寿宫来的仆人前来沈家,呈上了恭王亲笔写下的文书,指名道姓地请沈家长女沈桂入宫做棋待诏。
“棋待诏?”
沈跃然惊得张大了嘴,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成天想着下棋的女儿竟然真打算一辈子靠下棋为生。文书送来的时候,由于尚未出阁,她还不得不老实躲在帘子后面偷听父亲和信使的对话。等人一走,沈跃然几乎是勃然大怒了,拍着桌子就是一通痛斥。
“你怎么不跟爹爹商量就擅自做了决定?”
她故意为自己开脱。“这也是为了让太上皇高兴。多好的事儿呀。”
他语重心长地教育起她来:“桂桂,你还要出嫁呢,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也就算了,做官实在是……”
“有规定说女子不能当棋待诏么?”
她的反问把他问住了。
确实,宋孝宗爱棋,所以宫廷中专门设有棋待诏一职,官阶为同九品,不论男女都可以胜任。在上流社会眼里,棋是宴游享乐的需要,也是粉饰太平、点缀繁荣的需要。因此,他们竭力搜罗半壁江山的弈手供奉内廷。近几年正是棋待诏兴盛的年代,总数竟达十五人之多,其中象棋就有十人。女子成为棋待诏的先例,也并非没有。
沈跃然纠结地按了按眉头,道:“成了棋待诏,可是一辈子的事。你确定要进宫?”
“确定。能整日与心爱的象棋在一起,我应该会很幸福的。您就放心吧,爹爹。”她坚持说。
他是她的父亲,自然知晓她的脾气,一旦她心里决定了的事,是任何人都无法扳回来的。小时候他教她下棋时,她就总会坐在棋盘旁闷声思考输掉的棋局,能想好几个时辰,一阵苦思冥想过后,还总是能拿出在中途反败为胜的高招,让他心服口服。
这样才华横溢的女儿,不甘心随意嫁给一个陌不相识的男子,也很正常。
“唉……真拿你没办法。”
。。。。。。。
一月后的晚宴,沈桂顺利以棋待诏的名义出席。她的推荐人是恭王,这本没什么出奇的,但她却因年龄最小、又是女性而牢牢吸引了满座宾客的视线。见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很快有好事者前来挑衅,宣称要将她杀得片甲不留——结果可想而知。
在她神速计算的棋路之下,常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对手长考,她却只需要几分钟便能给出下一手,实在让人心慌。
失去思考能力之后,便是节节败退、铩羽而归。
“我……我输了。”
“承让。”
她恭谦地低下头去,不露一丝骄傲之色,很讨人喜欢。
“好!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棋艺,实属难得。赏。”
座上的太上皇很是满意,赐了她许多宝物,同时对推荐沈桂来宫中任职的恭王也提出了赞许。
“恭王,识人之眼也是才能的一种,你很有我当年的风范。”
赵惇连忙起身行礼道:“谢太上皇。”
。。。。。。。
沈家未出阁的长女因善弈棋得到太上皇的喜爱一事立刻传遍了宫廷,不止德寿宫,连大内皇宫里的人都为之津津乐道。人们甚至传言说,皇帝也很中意这位姑娘,说不准会给她赐个上好姻缘。
然而,棋待诏终究为御前祗应,以博皇帝一时之乐。
在帝王眼中,再优秀的棋手也不过是自己掌中的玩物而已,只要稍有拂逆之处,便会受到严厉责罚,甚至被夺走饭碗、逐出宫廷。
隆兴元年,宋孝宗以张浚为枢密使,都督建康、镇江、江州诸路军马,开始北伐。短暂的胜利过后,金将纥石烈志宁率十几万大军进攻宿州,防线全线崩溃,北伐以失败告终。
败绩传来的那时,沈桂正好就在皇帝面前与他对弈。
她亲眼目睹他的脸上爬满了怒不可遏和歇斯底里的表情,很快,那些表情升级成了疯狂。一气之下,他用力掀翻了棋桌,呆坐在桌边的沈桂也被推到地上,身躯失去控制,“咚”地撞在桌角的一侧,额头上很快流出了血。
“给我滚!”
“是。”
她一句话也不敢辩驳,匆匆行了礼,惊慌失措地离开了椤木堂香阁。
这里原本是皇帝为了棋待诏相互切磋特意设置的机构,她将它视作自己的家,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需要像逃命一样逃离这个家。
得知她受伤的消息,赵惇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德寿宫。
“父皇只是生气了。害你也受到牵连,实在抱歉。”
她摇摇头,什么也不说,淡泊的双眼一如初次会面时那样洞悉人世。
臣民的灾难就是皇帝的失职,他既然算是皇族体系内的一员,也就同样需要为他们的苦难负责。
他只好换了个话题道:“明日我和临安城里一些官家朋友想去北边泛舟,不知你有无兴趣。”
“去西湖么。”
她终于肯说话了。听声音还有点哽咽,显然还是对刚才受到误伤一事耿耿于怀。
“正是。”
“明明宫里就有小西湖?”她问。
他愣了愣,微笑道:“这里终究是太上皇的德寿宫,不是大内,在这里不自在。况且,小西湖怎么比得上大西湖?”
他为了哄她开心特意设计了这场出行,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只当自己是皇亲贵族们用来尽兴的棋待诏,恭恭敬敬地赴了约。一路上,舟上的人们都在欣赏西湖岸边的风景,只有她,一直呆呆地看着棋盘。
见到此景,赵惇不由得感叹,果然棋痴还是那个棋痴。真是不知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