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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051 ...

  •   坐在芒桂子家中的椅子上,远处祭仪的奏乐声仍隐约可闻。

      负责伺候婆婆的金珠银珠都不在,李荨之便临时充当了跑腿儿的,去厨房里烧了壶热水,往每人面前的茶杯里依次倒满。

      隔着淡淡的白雾,杏花始终板着脸坐在离芒桂子最远的位置,似乎对她还心怀芥蒂;深竹则悠闲地在紧邻芒桂子的座位上坐下了,端起茶杯小抿一口,似乎不打算主动发话;夹在他们之间的道士周玄机一直在神经质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借此缓解内心的紧张,却因杯子里的水太烫一下不慎将茶盏摔到了地上。

      “——啊!”

      他大叫了一声,发现并没人在意这躁动的小插曲后,赶紧偷偷将碎片捡起来,放到一边,双眼咕噜噜地来回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真是……算了。”

      李荨之无奈地扶着额头回到深竹身边,止住脚,看了一眼墙上的挂画。山水图的右上角题有“路逢险处须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的小字。他又看了看芒桂子,莫名感到这句题字很符合现在的气氛。

      空气一阵窒息般的沉静。

      李荨之时刻注意着深竹的动态,要是深竹不发话,他也不好意思先打破这场沉静。

      “这座村子一直都有祭仪的传统。”毫无征兆地,芒桂子开口了,“不过,家庙中供有身份不明的石像,却是从我来到这个村子之后才开始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杏花问。

      “约莫八百年前。”

      “八百年前……是宋朝吗?南宋?这么久?”李荨之居然顺利回忆起了课上说的那些历史知识。

      “确实很久,久到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芒桂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惆怅。

      “您说过,您出生于绍兴年间。”这时深竹接过话茬,问,“那时的皇帝是赵构吧。”

      “是。”直接听到至尊人物的姓名,芒桂子却也不意外,只淡淡地点点头,“他算不上是个昏君。国境以北屡有战乱,可苏杭这一带的繁华昌盛也是出了名的。人人都说江南好。曾经一度,临安城是无数人心中的人间天堂。”

      杭州最早被人铭记,源于南宋时期临安都的繁华盛景。

      汉承秦制,设钱塘县,当时已有“明圣湖”之名,又称“武林水”,是钱塘江入海的港湾处由泥沙淤积形成的泻湖,乃西湖前身。此后数百年,钱塘江潮水带来的泥沙淤积于武林山下,形成带状平原,开始有人在此定居。

      芒桂子所在的沈家最早就是那时候迁居此处的。沈家世代都是读书人,曾祖父一代仕途不顺、遭人排挤,他料到科举场上再难有出头之日,便叫后人转行做了房屋建造的生意,在苏杭一带转为富贵人家设计花园府邸,只求谋生。

      后来经过五代时期吴越国治,当地城市逐渐发展,再到北宋,苏杭的丝织业、酿酒业居江南之首,终于在宋高宗建炎三年,始称“行都”——临安。

      建都之事敲定,恰逢沈家死对头最后一支派系的首脑锒铛入狱,父亲便趁机再度踏入官场,做了宫里的将作监少监。其后数十年,临安城内四处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庙坛、府库、官署、御苑,沈家也随之重新获得当年失去的地位、稍渐兴盛起来。

      “家父任将作监少监时,官居从四品,专司宫室修建。说来惭愧,老身对女红烹饪都毫无兴趣,又因不能继承家父之职,自母亲过世后便整日浸淫在象棋的世界里,打发多余的时间、等待出阁而已。”

      “象棋?”

      “对,老身喜欢下棋。围棋象棋都下,不过象棋下得更多一些,大约是因为象棋和兵家有些关联,让身处闺房之内的女子也能领略战场风骚……仿佛这样,就能将男子眼中的世界尽收眼底。”

      说到一半时,芒桂子露出了略带苦涩的笑容。

      “就在老身年满十三岁那年,临安城中出了一件大事。”

      绍兴三十二年,宋高宗赵构以“倦勤”为由,禅让于养子赵昚,是为宋孝宗。同年六月丙子,原秦桧府邸被改建为德寿宫,时称“北内”或“北宫”,以供太上皇在此度过余生、休养生息。

      她的父亲也被选中,成为这座宫殿的改建设计者。

      。。。。。。。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有记载:行内禅礼毕,遂移仗居焉,都人称为北大内。凿大池于宫内,续竹笕数里,引湖水注之。其上叠石为山,象飞来峰。

      父亲沈跃然奉召入宫是在一个阳春三月,宫殿完工,则是次年夏天的事了。

      即使在太上皇搬入后,以园林精美著称的德寿宫也延续了长时间维护工作。偶尔有房屋树木受到损毁,沈跃然便需立刻前往宫内出面修缮。

      “沈大人辛苦了。”

      “为皇上办事,应该的。”

      “行,那我们先去刘大人府上小聚,您要是得空……”

      “多谢杨大人邀请,只是下官就算去了也喝不了几杯,便不去自讨没趣了。”

      将作监的官员即皇家建筑师,寄身于成熟的建造体系,在民间较为受人尊重,只是他从事的终归算土木类的下等活计,并未像曾祖父期待的那般得到朝廷任何一派的青睐。

      沈跃然膝下仅有一个独生女,更谈不上什么宗族派系。

      不仅如此,在德寿宫内,顶着烈日指挥工匠作业的父亲还免不了与来往于此的官员打照面,正面承受他们轻蔑的眼光。

      “怎么还在动工?吵闹得很,就不能清净点儿?惊扰太上皇了可怎么办?”

      有人路过时还会挑两句刺。

      沈跃然只能回答:“回大人,现在是花园修整的季节,免不了来回折腾几次。主殿上月遭了雷击,也需要修缮。”

      “行吧,只是别把灰土带进屋里去了,脏得很。”

      “下官遵命。”

      这样的对话时常发生。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幼年时,沈桂偶尔会跟随父亲一起到尚未完工的新宫殿附近游玩。工地上的木匠瓦匠都是有趣的手艺人,对她很和气,也是,没人会不喜欢一个长相甜美的十三岁小姑娘。她那对小酒窝和标准治愈系微笑温暖得像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只要她在,就会成为人群里的吉祥物——他们都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

      奇怪的是,纵使习惯了这样众星捧月般的生活,她也还是只对象棋充满迷恋,无心准备出嫁。

      在等待父亲结束劳作的期间,她宁愿选择安安静静地在地面的方格上摆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也不愿去邻居家的嬷嬷那儿学什么三从四德。

      “桂桂,等爹忙完了,咱们一起去吃好吃的。”站在屋顶上的沈跃然对她挥挥手,喊道。

      她连忙站起身,“好!”

      她的小名叫桂桂。那一阵临安很流行叠字的女名,因为念起来俏皮可爱,如“小小”、“女女”等,不过一般都会在出阁前后更换正式的书面名。

      不过此时苦恼于取名的父亲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选择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而这条路一走,就是一辈子。

      。。。。。。。

      烈日当头。

      今日又是加倍忙碌的一天。她站在柱子底下,抬头仰望着即将修复完工的木构架大屋顶,不自觉便被这股苍穹下的张力吸了进去。宋人追求繁复绚丽的趣味,却唯独在建筑上,有从繁复绚丽向淡雅精美转变的趋势。

      她喜欢极了那些简朴却又壮观的宫殿。

      这时,远远的有个宦官尾随着一名身穿公服的青年一路走来,二人似乎打算穿过正在施工的正殿,进入德寿宫深处。

      “恭王殿下。太上皇那边可能还歇息着,您需在偏殿稍候。”

      “知道了。”注意到站在屋檐下乘凉的她,外表十五岁前后的青年微微颦眉,问,“这小丫头是什么人?”

      “这……”

      若是宫女,总该穿着统一样式的制服才对。太上皇的宫里出现身份不明的女人,意味着守备不力,传出去准会被朝廷里排队等着找皇帝茬的保守大臣揪出来大肆宣传一番。

      沈跃然连忙从屋顶上下来,跪地解释道:“她是卑职的长女,家内刚刚过世,卑职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家,这才时刻带在身边。要是惊扰了恭王殿下,还请恕罪。”

      “长女?”

      青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在确认她眼中是否有别的用意。但事实让他失望了。她的眼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紧张或是畏惧,就像一潭死水,丢进去石子也别无半分声响。无声的水波一圈圈向外扩散,他不禁屏住呼吸,感到自己被来自陌生人的“彻底无视”击中了心底最纤弱的软肋。

      “……无妨。带着就带着吧,别让她四处乱跑就是。”

      最后,他又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她摆在地面上的象棋棋谱,转身向内院走去。

      “遵命。”

      沈跃然满头大汗地跪了许久,直到青年和宦官的脚步走远了,才敢慢慢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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