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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0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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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亲眼所见的事物也有会说谎的时候。无知本身就是一种危险。一想到自己处于怎样危险的环境中,我就会夜不能寐。所以才需要忠诚地记录——不仅是为了证明给别人,还为了证明给自己看。只有这样做了,我才能对自己做出的选择深信不疑。”
李荨之却完全没听下去他在说什么。
手机断电的确造成了他在妖村的情报困局。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脱离社交网络就像脱离了与他人被迫连在一起的枷锁,那些日子里他的手机一直都是个摆设,刚开始他也会焦躁,忍不住想与外界取得联系,但金坞带给他的提心吊胆的生活又剥夺了他为此烦恼的时间。渐渐地,他也习惯了与电子设备绝缘的生活。
他并未因此而烦恼。相反,他只需要关心他真正关心的东西,与真正出现在面前的人亲自交谈,还空出了大把大把用来胡思乱想的闲暇时光。他也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他过得很快活。他希望留在金坞村的时间能更长一些——而不是,立刻就要回到充满烦扰的现实世界里来。
因为他喜欢挂在簦庵天花板上的支支竹伞,喜欢堆在小院子里的竹片的味道,喜欢偶尔刻意找他麻烦、其实比谁都害怕寂寞的食怨,喜欢那个说话带几分忽悠意味、却也比谁都坦率的杏花,喜欢时而死板时而温情的芒桂子婆婆,喜欢智商随时可能下线却格外单纯随性的寅虎儿……
还有,喜欢从不将心里事与他人诉说、却唯独将制伞工艺传授给他的深竹。
“即使他将我逐出师门,我也还是想要留在那里。”
李荨之喃喃道。
朱渐压低了眉毛。
“留在妖村?”
“留在深竹身边。”他说。
空气里飘散着寂静的味道。过了一会儿,朱渐拍了一下桌面,从座位上站起来,宣告讨论的第一小节暂时结束。
李荨之抬起头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这一举动的用意。
“怎么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他盯着李荨之的眼睛,说,“那就回去吧。”
“什么?”
“你得再去一次妖村。如果他们出不来的话,追查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换我们进去。这是很自然的结论吧。”
朱渐的态度异常坚决。
“可深竹说过不希望我再回去。”李荨之为难地低下头,“他再三强调我必须离开,甚至为此将我逐出师门,为的就是保护我。我不想让他为难。”
朱渐却不能认同他的善良。
“他再三强调不许你回去真的只是出于友善的考虑吗?李荨之,也许你只看到了他令人向往的一面。但他终究是妖。在他内心深处一定也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你有什么根据说出这种断言?和他一起生活过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朱渐,我怎么感觉你一直在敌对他?”李荨之双手放在膝盖上,“虽然深竹是妖,但也和人类一样有真情实感……”
闻言,朱渐却逐渐发起火来:“正因为他是妖!所以我才没法把他当成人类去看待,这判断难道很不合情理吗?我又不迷信,光是接受妖怪存在的设定就已经很勉强了。让我说,明明是不分青红皂白只说妖怪好话的你被他给骗了!”
“如果……”李荨之还想争辩几句,没想到一直默默坐在旁边的李平之却突然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语出惊人,“如果这次的月圆夜,我们几个再去一次金坞的话,会怎么样?还能再进入妖怪的世界吗?”
——再去一次金坞。
她说出了李荨之无数次考虑过、却都选择了放弃的问题。
朱渐摸了摸鼻尖,似乎很不情愿直接回答她。
“不好说。我之前也常常在那附近蹲点,但都是一无所获。直到上次遇到那头虎妖,才第一次成功混进妖村的大门——结果还是没能赶在大门关闭之前顺利进入。”
李荨之觉得有点奇怪,“咦,你说你之前也常常去蹲点?为什么?”
这时,朱渐居然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恍惚间,李荨之觉得他似乎想以此掩饰自身的无力和悲哀。
“从来都没人能听我说这件事。”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不过很快他就抛弃了这份迟疑,“我之所以找到你们,还一路追去道林山,是想弄清楚我父亲的真正死因。”
“什……”
“是的,你没有听错。我怀疑父亲的死和妖怪有关。”
朱渐不像在开玩笑。
李荨之留了一身冷汗。“朱老师不是失足从山上掉下来的吗?明明葬礼上都说过是……”
“警察初步判定他的死亡是意外坠崖,所以没有对家属申请遗体解剖,就直接办了葬礼,将他的遗体一把火给烧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连他真正的死因都不能确定,当然不可能知晓背后的秘密,想要追诉也无能为力。遗体一火化,证据就全都没了。”
说起这些时,朱渐的身子似乎在微微发抖。李荨之顿时明白了为何他会那么在意“证据”二字。
对他而言,真相才是一切。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坠崖?”
“普通人如果坠崖而死,身上不可能有那么多锐器切割的伤口。道林山的岩质并不坚硬,落地的位置全是红土,哪来的锐器?就算是野兽的獠牙也说不通,那些外伤都很浅,不像觅食行为造成的后果。”
“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警察?”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朱渐隐忍的表情十分痛苦,“为了降低这个地区的刑事案件率,但凡能当成意外事件解决的案子,何必花费多余的功夫自寻苦恼?再说,他们也不会花时间倾听一个小孩子的意见。”
“可……这关妖怪什么事?”
“是啊。接下来才是关键。也许我得花点时间来讲这个故事了。”
伴随着一声若隐若现的叹息,朱渐微微垂下头,双眼的焦距慢慢拉长,思绪陷入了久远而混沌的回忆之中。
四年前。H市某栋毗邻郊外的六层居民楼。
十岁的朱渐与父母一同生活在这里,房子是两室一厅,布置十分简单,没有单独的厨房,没有空调,房子里唯一值钱的家具只有那台上了年纪的电脑。父母都是不那么爱说话的人,对待邻居格外和善,常常邀请亲朋好友来家里作客——其中也包括父亲最喜欢的学生李荨之。
但一成不变的事也是存在的。热闹的生活总是在晚饭后准时结束,每晚熄灯睡觉前,朱闻月都会来到朱渐的房间,给他布置第二天的学习任务,包括写作业、读书、看新闻、学习英语、做俯卧撑云云,细致入微,要求又格外严厉,如果无法按时完成他就会拿钢尺打朱渐的右手手心。最开始朱渐也会哭闹、反抗、甚至威胁要离家出走,但朱闻月从不妥协,总是强硬地坚持到儿子认输为止——如此一坚持就是八年。八年间,朱渐从连汉字都认不了几个、牙牙学语的稚童,成长为阅读量超过寻常高中生、说得一口流利外语的“天才神童”,得到街坊邻里间一致的高度赞许。
可他本人却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
他想出去和小伙伴一起玩,想吃五毛钱一包的辣条、把自己挂在单杠上扮猴子,想参加郊外远足,想在电影院里看悲情片一个人哭成傻逼……但这些都离他太过遥远。每天,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与同学相处的课外时间要按分秒来计算,偶尔发呆,还会遭到父亲的一阵毒打。
终于,他的愤怒积攒到极限,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为什么总要逼我学习?我不喜欢这些!”
他实在看不下去枯燥的《不列颠百科全书》,赤着脚跑到客厅,对朱闻月发了一顿火。朱闻月看到他倔强的小脸,也不作多言,只神情淡然地捡回被他摔在地上的书本,放回他的手中。
“拿着。”
“我不要!”
“学习是保护自己最有效的途径。以后我无法成为你的支柱,你将来的路,必须由你亲自去走。”
那时朱闻月的语气严肃得异常,朱渐愣在原地,不敢出声。
他见过打人时的父亲,但就算是打孩子的时候朱闻月也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脸色,哪怕中途朱渐求饶示弱,他也绝对会较真地打满五十次为止。手心里的疼痛难以消磨,朱渐却不得不握着红肿的小手,坐在台灯边继续咬牙完成当天的任务,完成之后才能睡觉。这些他都习惯了。
可他却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悲伤的父亲。
大约半分钟后,朱渐才闷闷地说:“可是,不读书又不会死。”
朱闻月摇了摇头,“你必须有一技之长,即使我离开了你,也保证你能独自活下去的一技之长。只是一般优秀是不够的!你必须要能养活自己,还要帮助你妈妈还清房子的贷款,如果只是一般优秀的话,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你就会饿死。”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你要和妈妈离婚了吗?”
“……我的时间不多了,阿渐。”
父子二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互相对视。朱渐仿佛看到朱闻月脸颊边的短胡须在随着他的呼吸上下摇摆。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父亲露出了疑似“苍老”的表情。
“爸爸?”他试探地喊了句。
但朱闻月却攥紧了拳头,似乎在与某种不可抗力做斗争。半晌,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没事,你先睡吧。我还有些工作要做。”
朱渐当然无法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去睡觉。但他也不知道该追问些什么。他才十岁,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突然对自己说出这样一席话。他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又站了一会儿,脚底有点发麻,最后,他还是无可奈何地回了房间。
也许第二天父亲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他这样想。
但他的期待是错误的。
夜里,一道红光闪过,照亮了虚掩着的房门。他依稀听到客厅里传来些摩擦声,还有朱闻月咳嗽的声音。虽然心里有些狐疑,但他的身体却昏昏沉沉的、难以动弹,怎么也不听使唤,很快他就又一次陷入了沉眠。
等到第二天早上他被面容憔悴的母亲猛烈地摇醒时,已是八九点钟的事了。
“朱渐,醒醒!”
“……怎么了……”
他睡眼惺忪地擦了擦脸颊,却发现母亲的眼中全是泪水。她拼命忍住不想让它们滑落下来,牙关紧咬,鼻翼通红,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身后,还没来得及梳理。
“跟我来。”她说,“我们得去见你爸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