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38、038

　　[公元2018年，九月末，道林山下。]

　　“在那之后，深竹就留在金坞村当簦匠了吗？”

　　听完这个故事，李荨之总觉得脸上僵僵的，有种被冰冻裂的感觉。

　　“是的。后面发生的事，你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了。”芒桂子说，“深竹喜欢伞，他把他娘亲留下的伞看作心头肉，你说过家中有把相似的伞，可能就是他那时候留在村外的。”

　　“难道我的曾爷爷……”

　　李荨之顿时想通了一切。

　　“应该就是他救下的男孩之一吧。那把伞毕竟是藏在他心里的秘密，除了他刚入村时和老身说起过，后来也就再没向任何人谈及。他不愿你入村，定是不想回忆起那么残忍的过去吧……唉。”

　　“不过，为什么婆婆您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她卖关子道：“你知道我是什么妖么。”

　　“嗯……桂花？”

　　“不错，但我最擅长的妖术，却是以香入魂，读取他人内心深处的回忆。”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便呈现出一瞬的犀利，不由得让李荨之为之一震。

　　“那不是也会承担很多压力吗？”

　　她有些吃惊。“你不怕我。”

　　他果断地说：“不怕，因为我相信婆婆不会用这种能力做坏事。”

　　“哈哈，你这孩子。”她笑了一声，“说话倒是有趣得紧。”

　　视线前方，一只灰树鹊停在院子的泥土上，安静地啄食着遗漏下来的米粒。

　　安详，平和，这片与世隔绝之地似乎因此避免了战火的侵袭，在混乱的上世纪勉强保存着桃源乡的初心。

　　“婆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生气了。”李荨之突然说。

　　“哦？”

　　“对他来说，我拿伞去打那个臭道士肯定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他不禁叹息起来，“他妈妈当初……也是用那把伞打了他。后来他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把它修好……而我却把淮安留下的伞……”

　　他一时冲动，顺手用身边最近的武器发泄怒火，毁掉了徐淮安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也许那时他只是想让道士也尝尝淮安心中的苦涩……谁知道呢。但就结果而言，他的确做了错事。他从来都不像自己设想的那样完美。

　　“别埋怨自己了。你也只是做了你想做的事。荨之，你是个正直的孩子。”

　　“正直的人才不会未经允许就做出那种事……”

　　“唉，你要怪就怪老身吧！是老身让他与你保持距离的。只是老身也没想到他会做得如此彻底。”

　　李荨之愣住了，“等一下，难道不是因为深竹……生我的气了……才……”

　　事已至此，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老身都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应当也知道留在妖村的后果了。只要你继续呆下去，就会无法保持人形，最终沦为时间的夹缝里的一粒尘埃。说到底，妖村里的所有人都是由人类变异而来，你无法理解我们心中的矛盾和痛苦，这可一点都不好受，绝对不是可以拿去美化成童话传说的趣事。你现在想留在簦庵，若是十天后的月圆之夜你舍不得离开他，可怎么办？”

　　“我只是把深竹当成朋友。”

　　犹豫再三，他也还是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芒桂子闭上了眼，从李荨之的角度看去，她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充满年代感。

　　“罢了……罢了……就让这个村子自生自灭吧，别再牵扯麻烦的事进来了。人心险恶，若是外头的人打听到妖村的存在，可不知会闹出怎样的动静来。”

　　李荨之无法反驳。

　　他终究还是个外来人，想着逃避无趣的生活才前来此处，这对村中的妖怪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打扰。

　　可他还有一项工作不得不完成。

　　“婆婆，离下次月圆还有一段时间，我还有一件事想做。做完这件事，我向您保证，一定按时出村。”

　　“事？什么事？”

　　“我想给深竹做一把伞。”

　　他说。

　　在他心中一直存留着这样的疑问。深竹爱伞，也憎恶战争，留在妖村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救赎——他的灵魂可以在制伞时得到须臾的安宁。妖怪们需要伞，所以他为他们做伞，这样一种济世的精神源自他的高尚和无私，就像他妈妈曾经希望的那样。

　　可为什么深竹还会想离开妖村呢？

　　难道现实世界里还有什么他放不下的东西吗？

　　为了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还想回去见深竹一面。而作为赔礼的契机，他必须表现出自己足够的歉意和诚意。

　　他决定亲手做一把伞。用深竹之前教给他的知识，从砍竹子开始，到最后成型，完完整整地做出一把手工竹伞。他想让深竹知道，他传承给他的东西是有意义的。

　　直射的阳光可怕地窒息着妖村。

　　石板路上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屋顶也是。妖怪们都萎靡不振，昏沉沉地睡着午觉。在那样的午休时分里，他们正在进行一场甜蜜舒服的死亡，睡意朦胧地体会着筋疲力尽的愉悦感。

　　然而，在一望无际的碧空之下，唯一活动的生命，像太阳一样骄傲的少年，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自由地漫步着——手上没有伞。

　　“你在干嘛？别到处乱晃。”

　　一阵粗犷霸气的吼声从侧面传来，李荨之浑身一抖，侧过脸，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三十来岁的青年恶狠狠地盯着他。是寅虎儿，李荨之还记得这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因为在他刚到妖村、四处逃窜的那个雨夜，这个男人身上的像是很多年没换过的灰色劣质西装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那里还有烟头蹭过的痕迹，和那时一模一样。

　　唯一变化了的是他的发型，原本一头蓬松的向上翘起的黑色短发，被某种黏腻的头油摁在头皮表面，像是为了出席正式场合才特意弄成这样的。

　　“我在找适合做伞的装饰材料。”

　　“走路的时候小心点！万一踢翻了装颜料盒的簸箕，小心我要了你们的小命！”

　　这里是金坞村独一无二的板龙工坊。说起来，金坞村几乎一切商店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本来住在这里的妖怪就没多少只，一家店面已经足够支撑它微小的产业规模。但像板龙工坊这种地方，除了把做出来的工艺品卖给家庙用作祭仪，好像也没别的用。

　　李荨之走进店内，好奇地环顾着四周。墙上挂着一整排大大小小的金属器具，和簦庵倒有些相像，估计是因为板龙和竹伞在很多步骤上都能采用同样的手法。

　　“我的老伙计！”他夸张地模仿着翻译腔，“这里面的工具都是你的东西吗？”

　　“唔，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我师父的传家宝。”寅虎儿竟然还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他是这个村子里的板龙师。”

　　他第一次被李荨之敲开门时，李荨之表达了自己对板龙事业的无知，所以他干脆地拒绝了对方的蹭饭请求。今天，站在满是成品板龙的院子里，李荨之才真正意义上了解了寅虎儿话中的含义——

　　那些固定在板凳上的龙形装饰物，层层叠叠地围绕着彩色的装饰羽毛，怒目圆睁，头上还有一对不知什么材质做的犄角，看上去气势汹汹，又十分吉祥。一定是某种当地民俗特色。没想到妖怪居然还爱做这些费时间的玩意……不过他喜欢。想到节日时要敲锣打鼓地挥舞它们，李荨之就觉得跃跃欲试。

　　“板龙……板龙……”李荨之想了想，道，“板龙就是在板凳上做的假龙，对不对？”

　　“不太对。不过也差不多。”寅虎儿吸了吸鼻子，把斧子递给他，然后埋头继续干活，“下次祭仪的时候要用新龙，我们正缺人手呢，别添乱。再重做一次可就真的做不完了。”

　　“你们缺人手吗？！”李荨之问，“可以雇我吗？我想换点你们的原材料。”

　　“你是人类。”寅虎儿凶巴巴地秒答，“不可以。”

　　他的拒绝比起食怨就显得更加凶残和强势了——但也更加未经思考。李荨之猜他一定是个有点笨笨的、脑子一根筋的人。但他心眼不坏。

　　可惜，寅虎儿的答案在三分钟后就发生了变化。

　　“……你是怎么做到的？喂！”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李荨之手上修复如初的板龙，简直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短短的三分钟内，李荨之只是用框里的材料依次往龙头上糊了一番，就重新整理了板龙的羽毛结构，甚至还改变了它原有的色系。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看上去还没有任何异常感！就像一开始便采用了这种渐变色的设计！

　　看着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寅虎儿满脸惊讶的表情，李荨之嘿嘿笑了起来。

　　“从一年级开始我就是班上手工课的课代表了。”他举起右手比了个拳头，“可以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