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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0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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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龙铺后方,家宅。
点着四盏黄蜡烛的餐桌旁,依次坐着人类少年、满脸胡茬的虎妖、和主座上竖着刺猬头型的肌肉老汉。老汉正是板龙铺的师傅,龙强。他白天去家庙和别人谈生意,扯了一天的嘴皮子,晚上一回来就撞见了从没见过的人类小朋友,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走错了门。他很快退了出去,关上门,又重新打开,这次,寅虎儿干脆捧着装满蛋黄的碗前来迎接他,脸上带笑,吓得他虎躯一震。
“哦!师父!你回来啦!”
没打声招呼就带外人回家确实有些过分。寅虎儿摸了摸头发尖儿,把菜端上桌,简短地介绍了一下李荨之的来历,然后静静地等待龙强的答复。
龙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窒息的安静持续了数秒,随后,龙强张口就是满满的不悦:“结果呢?你就让他留下来了?”
“师父,我们正好也缺一个帮手。”
龙强眉头一皱,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你是不是笨呐?我们的肉已经快不够吃了啊!”
“你说啥?!”
“哇呜……冷静,冷静,小虎,冷静。”
被说了“笨”,寅虎儿顿时提高了声调,似乎对此很是生气。龙强连忙道着歉后退到一边的墙上,其间还踢翻了一张板凳,差点没坐到地上。
“不,不是,不好意思,我是说……店里的资金,已经不够再负担一个新人的工资了。所以呢,小虎呢,你也应该体谅一下为师的辛苦……和家庙那边的人谈判呢,从来都占不到便宜,他们说要做,我又不好意思推辞……”
“龙强师父。”看着他满脸心虚的样子,李荨之站起来说,“我不要钱,让我借用一下贵店的木工工具就好。”
“真的?”龙强双手趴在墙上,问。
“真的!”
“那好吧,不吃肉就行。”他立刻就变了脸色,堆满了笑容,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李荨之的幻想,“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这么让人操心……”
李荨之纳闷地从盘子里夹起一颗青菜。原本寅虎儿制定的菜单几乎全都是荤食,但在李荨之的坚持下,他还是不得已往桌上摆了一道小素菜。不愧是“虎”和“龙”,吃起肉来跟不要钱似的,照这么吃下去,还真是会把家里吃穷。
“他好像很怕你。”吃完后,李荨之趁着龙强去洗澡的功夫,拦下寅虎儿问。
“有吗?”
“绝对有啊!你自带放狠话的气场!虎儿大哥,你以前也是人类对吧?职业是什么呢?”
“嗯……硬要说的话,算是个小混混吧。”
“混混?!”
难怪啊!你都是小混混了,说起话来还那么凶,别人能不怕吗?李荨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惜他本人似乎还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无聊地收拾着餐桌。
习惯了寅虎儿粗暴的口气之后,李荨之渐渐发现,虎儿其实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任何人想找他帮忙,他几乎都不会说“不”字。一天下来,好几个邻居过来找他,要他帮忙修修家里的木头家具、或是挑桶水、背老人家下床、借点锅碗瓢盆,他都一脸严肃地答应了。
“你为什么会学做板龙呢?”李荨之实在想不明白,“明明以前是个小混混?”
“师傅是唯一愿意收留我的人。所以我就留下来了。”
在制作板龙的闲暇时刻,他偶尔也会和李荨之聊聊天。从他的描述中李荨之听不到悲伤或是动容,他在以一种很认真的心态对待龙强的恩情,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怕你是因为你面相太凶啊……那你为什么要当小混混呢?”
寅虎儿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有立刻回答他。
“不方便?”李荨之问。
“我爸妈都嗜赌如命,欠下了一笔债,为了帮他们还债,我从小就跟着镇子里的大哥混饭吃。80年代刚开始的时候,我家一带新建了很多工厂,大哥就一家接着一家管他们要保护费。”
“那不就是勒索吗?!”
“是啊,但在那种情况下,来钱最快的方法就是当坏人了。一个月到手的钱,是工厂普通工人的十倍。”
“这……”
看见他以十分平常的口吻诉说着这些过去,李荨之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我的事无所谓。你呢,为什么来村里?你还是个人类吧,怎么会想到跟着竹妖学做伞?”
“我……很喜欢深竹。”李荨之低下头,说,“我也很喜欢他做的伞。我想成为像他那样优秀的匠人。还有,我讨厌外头的世界。很讨厌。”
“真巧。”寅虎儿却说,“我也是。”
李荨之被他眼中露出的一丝惆怅惊呆了。经过这两天的相处,他还以为他是个完全不知忧愁为何物的笨蛋。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数日后,杏花又一次造访簦庵,今天她穿着一件水蓝色的直领褙子,内里是红色凤尾裙,对比很是强烈,却莫名的有种撞色美。
见到她的瞬间,深竹就预料到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请我去做下次祭仪的歌手?”深竹的脸深深埋在影子里,背对着门,问,“消息可靠吗。”
杏花仰起头娇声道:“你以为本小姐是谁啊?放心好了,明天一早芒桂子婆婆准会派人过来通知你。我也是担心你没心理准备,这才特意提前知会你一声。”
深竹闭了口,久久未作答。杏花轻笑一声,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却也不愿勉强,只自顾自地走近屋内,将桌面上倒扣着的茶杯翻转一只,倒了些水,润了润唇。
“怎么,就那么不愿意吗。”片刻后,她试探着问。
“因为我本来就不信神。”
“嘘——”杏花脸色一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全是凝重之色,“隔墙有耳。”
深竹在她对面坐下,也为自己倒了杯茶。
“正是这一点使我对此感到厌倦。”他叹了口气,说,“都到了妖村,却还活得小心翼翼,举步维艰……又是何必呢。”
“我懂你的意思。敬神之心不可无。我知道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像飞机呀,蒸汽机车呀,火枪呀,这些新奇的东西,反正我是从来没机会亲眼见到过。在我的时代,大家都信这套,祈祷年年丰收,家财平安,倒也就是图个吉利。”
“可家庙中的那尊神像,我们连他是谁都不清楚。不是吗。”
自他入村以来,每月一度,在村口的家庙前都有祭典神明的传统仪式,村中诸妖皆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不敬,就怕被降下天罚。
可他是个唯物主义者,哪能心甘情愿跟着他们一起装神弄鬼?每逢祭仪,他都更喜欢独自窝在家里,装作忙碌的样子,以此为借口避开这些麻烦的活动。可他躲得再厉害,麻烦事也终有一日会找上门。
“你就是死脑筋。”杏花责怪似的说,“配合他们就是了。家庙里的人不会亏待你的。哎,她怎么到处晃来晃去?再晃下去我都要晕了。”
她挥了挥手绢,一直在四周忙着擦洗地板的少女“蹭”地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埋下了头,一脸委屈。这名少女正是深竹新招来的女弟子,生得很是可爱,虽谈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有种未出阁的小女孩独有的清新感,脸蛋红扑扑的,看了就叫人不忍心责骂。
只是,杏花望向她的眼神中总有种奇怪的不自然。
直到她起身告辞,这股异样仍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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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之夜近在眼前。妖村中蛰伏的生物们也纷纷探出头来,为当晚的祭仪做准备。三胞胎兄弟给灯笼糊上新纸,红色,白色,各种尺寸,然后依次挂在戏台两侧,偶尔装错了顺序,还会被监工的狗熊大叔呵斥一声。
李荨之扭头望着这幅场景,觉得有点好笑。
寅虎儿说:“这次的祭仪要比平常提前一些开始,说是入了冬,晚上会很冷,所以大家都不想在外头受冻。”
“那今晚深竹先生会来吗?”李荨之问。
“会吧?我刚刚在前面看到碗花了。哦,就是深竹的新弟子。她挺可爱的。”
“她也来了?”
“大概是跟着深竹一起吧。你,帮我把这些搬去戏台上。”寅虎儿站在高处,大声叫他。
“知道啦!大哥!”
他们俩之间似乎从来没有互相叫名字的习惯。寅虎儿直接喊他“你”,而李荨之又只管寅虎儿叫“大哥”。在转场时,寅虎儿瞟到了李荨之放在休息凳子上的竹伞。那伞外头裹了一层浅黄色的麻布,以保护它不受到外界的碰撞,所以他只能瞅见伸出头来的一只小圆柄。
“那边是你的伞吗?小心别被人拿走了。”寅虎儿善意提醒道。
“对,等深竹先生来了,我再给他。”
李荨之点了点头,抱起一只板龙送到戏台上,擦了把脸颊边的汗,笑着说。
另一侧。家庙内部的天井下。
趁着夜色未至,戴着狐狸面具的仆从正细心为杏花挑选今晚出席祭仪的服饰。琳琅满目的珠花摆满了银匣子,一旁的衣撑上还并列放着好些唱戏用的戏服,杏花站在它们跟前,弯下腰去,谨慎地转动着眼珠。
“今儿就穿这套吧。”她拿起一件绿色的纱裙,问,“银珠哪儿去了?以往不都是你们俩一起来的么?”
金珠、银珠是这两个狐狸面具仆从的名字。
“在深竹先生那。”仆从低声回答,她的声音雌雄莫辩,若不是“金珠”之名还有些像女性,杏花也不会当她是侍女,“毕竟他初次主持神歌,是万万不能出错的。这边少了个人手,让您觉得不便,还请多多担待。”
“我知道了。”杏花不以为意地说,“没关系,你一人就绰绰有余了。”
需要为祭仪特别更换服装的并不止杏花一人。
初次主持神歌的深竹也一样,他被里里外外裹了七八层布料和装饰,还往脖颈和腰上挂了纹样复杂的金属吊坠,挑出一只反过来一看,上面竟然雕刻着四爪龙纹。就算为了避讳没用五爪,龙纹也是绝对的大忌,没想到工匠还真老老实实做出来了。深竹眯起了眼角。他的手指在龙首的部位蹭了一下,细腻的起伏感足以证明雕刻技艺的炉火纯青,而且还带着点暖玉的温度……这块铜牌怕是来路不明。
“先生。”银珠打开宝盒,从中请出一只怪物模样的木头假面,说,“麻烦您戴上它。”
深竹沉默不言。银珠见状,小行了个屈膝礼,便自作主张将面具覆在了深竹脸上。
“正好合适。”她满意地说。
“谢谢。”
听到深竹终于肯示弱,银珠松了口气:“这可是婆婆的祖上传下来的宝贝,要是你弄破了,我可饶不了你去。哎,村里的捏作师已经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要是歌手这边再多事,可就棘手了。”
深竹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她递上来的红色胭脂,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不过,捏作师要是没法出席……难道说今晚还有别的人会来?”
“嗯,听说是有的。”银珠思索了起来,“是谁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