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佳音》林桑榆

3、第 3 章

　　曾经，很多人向他发过誓。但他们统统食了言。
　　面对周图南的态度，候佳音将信将疑，但她没办法了。这个事儿一直挂心里，快成她的一块心病。
　　可就在候佳音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去篮球场时，许笑隐隐约约想通其中的逻辑。
　　“不对啊音姐。”
　　她停下脚步，拉住候佳音，“我怎么觉得，你这搞得全校皆知的阵势，都不像恨他了。像在，追他？”
　　“追他？看把他美得！我恨不得弄死他！”
　　话虽这样讲，候佳音眼前忽然闪过周图南精打细算的表情，浑身一寒。
　　“如果全校都认为我追他……那我不是再无翻身之地？”
　　许笑点点头。张迈这会儿也清醒了，点点头。
　　候佳音当场去世。
　　周图南心机太深了。
　　候佳音打开万年不用的笔记本，愤愤地对着名字打叉。
　　她的卧室颜色单一，丝毫不若其他女孩子，更无从谈“配色”二字。按理说，侯家富裕，别墅装修的时候应该连同她的房间一起。可唯独她的卧室与整体风格不同。
　　黄昏，天际出现第一颗星子。
　　候佳音的房间朝向好，推开窗就能见着。她撑着下巴，思忖着到底怎样才能不中周图南的圈套，还能达到目的。
　　意识恍惚间，楼下门铃响，是每日定点送酸奶的。
　　候佳音下楼开门，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率先印入视线。她抬头，对上方才还在脑海里跑的一双眼。
　　周图南剪了头发，利落的板寸，穿着送奶服、戴着牛仔帽。他应该是临时替代的，送奶服明显小了，尽管样貌出众但还是有些滑稽。
　　候佳音愣了一秒，风驰电掣跑回屋里翻出相机，对着周图南一声咔嚓。
　　“一句话，换照片。很划算。”她迅速将相机藏到身后，终于又恢复到志得意满的模样。
　　然而他根本不吃这套，“劳动挣钱很丢人吗？”
　　“可是、丑啊！”她强行挽回局面。
　　“你照照镜子再说话吧。”
　　此刻的候佳音穿着颜色花哨的睡衣、头发油腻腻，她鼻头上的一颗小雀斑，被门廊的灯一打尤其明显。
　　候佳音这才想起自己的装束，转身要跑，没想周图南趁她转身一个擒拿，滑头地抢走相机，将刚才的照片删了个彻底。
　　候佳音气急，跳起来和他抢，差点撞到门框。
　　周图南下意识提前护住，她的脑袋磕在男孩掌心，温温软软的。
　　忽而，候佳音闹不起来了。她也不清楚自己的脸为何突然间热气腾腾，她甚至不敢直视对面。
　　“到底怎么样你才肯说……”女孩垂着头，欲盖弥彰地问，“要不然，我给你钱？”
　　再抬头，她竟一派天真，“三千怎么样？”
　　她从家里学来的习惯，认为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
　　况且周图南的家境她也有听说。父亲被枪决后，母亲卖小吃摊、带着他在老式小区的两居室里过活。
　　兴许世上大多数人都这么活。
　　但对候佳音而言，那真是人间炼狱了。
　　离谱的是，周图南没和她矫情。他问她，“人民币还是欧元?”候佳音彻底没辙。
　　“你能不能按套路出牌。”她不停翻白眼。
　　周图南正要回话，背后传来一个软糯的呼喊，“姐姐！”
　　男孩看过去十岁左右，小学还没毕业。他抱着足球小跑而来，表情兴匆匆地，嘴上嚷着新学了“金钩进球法”要展示给候佳音看。
　　候佳音本还正常的表情立时有些怪异。说是麻木也不为过。
　　她不再搭理周图南，转身朝屋里走，根本没有想看谁表演的意思。
　　周图南意识到这个家庭有什么问题，但他不关心。他低头冲小男孩说了几句，要对方将空瓶拿出来一并带走，旋即离去。
　　“江南风情”是江市最大的别墅群。
　　就算骑自行车，要送完全部小区，也得半小时余。
　　侯家三层，候佳音推开窗，正好看见周图南骑车匆忙离去的背影。不知何故，她竟有些羡慕。
　　人活着没有目标，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她不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所以不管是贫穷地活着，还是富裕的活着，她就是行尸走肉。
　　还是一具不完整的行尸走肉。
　　不知何时，天色全黑。
　　咔嚓一声，灯灭了。
　　候佳音乐得开心，啪地一下拉上窗帘，将整个身体交给黑暗。没一会儿，外面有人敲门。虽然急促，甚至带了哭音，但还是很有礼貌。
　　“姐姐，停电了，我害怕，请你开开门。”
　　她不理，他就重复上述步骤。
　　侯嘉木等了许久，门才从里边打开。他穿着小睡袍，头上还有泡泡，刚刚应该是在卧室里洗澡，此刻看过去可怜兮兮。
　　候佳音实在看不下去，不甚温柔地将他拉回卧室，帮他清理头上的泡沫。
　　“姐姐，什么时候来电啊？我真的害怕。”
　　清理中途，小男孩无数次问。候佳音没应，出来的时候终于给物管拨了个电话，询问来点时间。
　　物管回复说片区维修，应该要半夜了，候佳音作罢，随口敷衍侯嘉木：“等爸爸回来吧，估计快了。”
　　说完要走，背后弱弱的声音再度响起，“姐姐，你要走了吗？能不能请你先帮我点上蜡烛？”
　　一股火噔地窜起来。
　　“能不能不要请请请的？讲礼貌了不起吗？”
　　吓了侯嘉木大跳，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家人之间明明不应如此客套。
　　更重要的是，关于礼貌这点，候佳音从来无人教。
　　良久。
　　虽然烦躁，但看着那张无辜的脸，候佳音还无法完全坐视不理，她开始翻箱倒柜地给侯嘉木找蜡烛。实在找不到，还给侯父打了通电话。
　　那头在应酬，觥筹交错间有碰杯声，对候佳音应得尤其敷衍。
　　可一听停电了，他的宝贝儿子害怕，他立马酒都不想喝了，说蜡烛在哪里哪里，会尽快回家。
　　通话结束，候佳音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其实这种感受不陌生，自小到大她不知经历多少回。可她每每想开口讲，未曾说完自己便先笑场。
　　她可是候佳音啊，水江音姐。怎么会有衷肠这种玩意儿？
　　于是以往的无数次，都和这次一样。一笑而过吧。
　　候佳音给侯嘉木的房间点上蜡烛，点了两根他还不满足，说是要多一点，点一圈，像电视剧里那样。
　　她此时真的无耐心再面对小祖宗，干脆把家里的蜡烛都用完，将他床前围一圈。
　　“满意了？”候佳音翻个白眼，总算抽身。
　　回到房间，害怕侯嘉木继续作妖，候佳音拿出耳机开始听歌，拒绝再接收任何外界讯息。
　　她的手机是当下最新款的智能电话，音质不错。可惜只有一个耳朵的音符，再好也显得缺憾。
　　候佳音打开随机播放，声音传来《泡沫》——
　　全都是泡沫只一刹的花火
　　你所有的承诺全部都太脆弱
　　2015年，邓紫棋大火。一首《泡沫》席卷各大音乐榜单……
　　候佳音边听音乐边刷着评论，加上昏暗无灯的房间，很快迷迷糊糊睡着。
　　距离她醒来，统共不过十分钟，她却觉得一个世纪般漫长。不知为何突然醒来，鬼使神差的。
　　殊不知隔壁房间正经历死生一刻。
　　等火苗已经蔓延到隔壁门口，透过门缝的亮光和窜进来的气息，候佳音才注意到。她一个意识过脑，扯掉耳机，腾地跳了起来。
　　*
　　周图南送完江南风情的所有人家，天已经全黑。
　　可这并不是结束。今日的任务还剩下两个小区，他骑车赶往下个目的地。
　　刚到小区门口，一辆消防车闪着灯冲入，门卫赶紧开杆。杆起，差点打到周图南，逼迫他脚尖点地，停了一停。
　　消防车窗开，探出一个全副武装的脑袋，询问门卫99号在哪儿，让他带路。
　　99号。
　　周图南无意听了一耳朵，起初没觉得有什么。
　　骑车赶了几步路，脑子里忽然闪过半小时前，候佳音差点被门框撞的情景。他无意间抬头，曾瞥见过一个数字：99。
　　自行车当机立断调了头。
　　火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几乎覆盖了侯嘉木的半个房间。
　　若候佳音中途没有醒来，后果不堪设想。
　　周图南抵达现场时，99号屋门口已经围了看热闹的人。
　　他也不清楚自己回来做什么。救人？显然用不上他。看热闹？是吧？好像又不全是……难得傻傻地站在人群中央。
　　九月末的风还有热气，扑在每个人的脸上，让现场气氛显得更加焦灼。
　　好在没没几分钟，大火扑灭。侯嘉木被其中一个消防员抱着冲出来，显然人事不省。
　　火势发生时，不过十岁的他慌了手脚，只知道一味叫候佳音。可候佳音听不见，她戴上了左耳机，切断了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屋内烟雾四起，侯嘉木呛了嗓，很就没了力气陷入昏迷。
　　120紧随其后也出现了，按部就班地对侯嘉木进行着各种插管和临时急救。
　　此时，周图南的脑袋已经探了又探，方才瞧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被消防员护着往外走。
　　女孩显然也没讨到好，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都被什么熏得焦黄。她一出来，视线先落在120车辆上，紧接着跑过去询问情况。
　　“我弟弟怎么样？！”
　　她瞳孔大张，看起来并非真的与小男孩淡如水交。
　　医护人员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术语，导致她的慌张越来越深，“你们说点人话啊！就说死没死。只要没死就行……”
　　开启胡搅蛮缠模式。
　　纠缠之际，一辆奔驰急刹在门前，差点撞到周图南。
　　他推着自行车下意识往旁边闪，眼瞧着驾驶座位上跳下一个脸红脖子粗的男人，一身酒气地冲向120。
　　“医生、医生，我儿子怎么样？！”
　　一护士终于急了，推开男人，“有完没完，别耽误抢救啊！”
　　男人被推了一把，趔趄间踩到候佳音的脚，她痛得急急往后撤。听见痛呼，男人回头，沾满酒意的眼眶此时还多了愤怒。
　　一声清脆的响过后。
　　“你故意的是吧？你是不是故意的？要你弟有什么事，你的人生也完了！”
　　一句话，吼得原本逐渐散去的看客又绕回来，十分不解地盯着两父女。
　　不过，甫一骂完，男人已经跳上救护车。
　　救护车的门终于关上，疾驰离去。
　　*
　　“我靠。”
　　不知过多久，清亮的女声从喉咙里溢出一丝不忿，“我还没还嘴呢。”
　　说完，她无所谓地揉揉脸颊，却不期然对上周图南的目光。
　　在他眼里，她恍惚看见皮肤焦黄、头发乱糟糟的自己，一时间竟看不下去，导致瞬间激动起来。
　　“别这样看我周图南。”
　　话出，男孩开始停靠自行车，徐徐朝她走来。
　　候佳音下意识地节节往后退，退到栅栏处，身后已无退路。凤凰花的枝头伸出来，将好罩住她的脑袋。
　　男孩慢条斯理地将花的枝桠拨开，双方的视线都陡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