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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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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省杭州市xx区
成华中学
施清如收
九月是秋老虎之季,周旺却依然捧着一个保温杯,年纪不大,已早早开始养生。杯子里的茶叶随着他的动作而浮起来,像飘在空中。
施清如定定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攥着那封信,越捏越紧,本就在收发室饱受摧残的信纸又多了几道褶皱。
周旺没注意她的脸色,推着眼镜说:“字迹挺眼熟的。”
他贴心地把信封上沾的灰尘都擦干净了,露出泛黄、变脆的纸封。
写信人的字迹力透纸背,工整秀劲。
周旺带了太多学生,一届又一届,早不记得每个人的笔迹,只是觉得在哪里见过。
“我去上课了,你在我办工位上坐会儿吧,中午我请你在食堂吃饭。”
周旺捧着书起身,听见背后施清如低应了一声。
周旺走之后,施清如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粗暴地撕开信封,连带着撕破了信纸的边缘,字从中间被劈开,露出一道长长的深渊。
信纸从信封里掉落到地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啪。
轻微泛黄的纸张被折了三次,信纸也不止一张,叠在一起有些许分量。
施清如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目视脚边的信纸良久,她缓缓蹲下身,捡起信纸,撑开。
和信封上一样漂亮的字迹洋洋洒洒铺满纸张。
「这是第三封信。」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
信件的开头只是这样简短的一句话。
信封被施清如一点一点在手心里揉成团,尖角扎在掌心的肉里面。
「昨天我登上了玉龙雪山。原本计划前天完成,但那天索道沿线风太大,缆车停运。从4506米攀爬到4680米,我原以为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现实并不是那样,天气也比想象中更冷。」
字是用黑色水笔写的,没有过多语气,透不出写字之人的情绪。
但施清如觉得他在笑。
很浅很轻的笑,长睫毛覆在弯弯的眼睛上,倒映出他视野里的一切。
信纸被她越捏越皱,又扯平。
「第一次觉得台阶这样难爬,腿部的肌肉不受我的控制,像是绑着石头。我有些疏忽,没有提前准备氧气瓶,高看自己了。」
施清如蹲在地上,额头抵在周旺的办公桌边缘,缩在桌子底下的阴影中。办公室外的人经过窗前,往里一瞥,都看不到桌下的人。
「没有办法呼吸的感觉很不好,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死在半途。幸好没有真的死在这么热闹的地方。雪山上的风景很美,除却攒动的人头外,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白。登顶的时候天很蓝,有很多人在拍照。有一位阿姨很好心,帮我在4680的石碑前拍了照片。没有一会儿,天就变了,大片浓云飘了过来……我写得太多了。」
是很啰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写旅游攻略或者什么流水账,一点没有当年周记随笔的风采。
施清如揉了下鼻尖,手掌下缘用力地搓过自己的脸颊,也不管形象。
又翻过一页纸。
「施清如,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在这封信寄出时,我们应该已经二十九岁了。玉兰花该开了,栀子花也是。记得你和我说过,你不会离开叔叔阿姨身边,你应该还在杭州,小区里的秋千还在吗?还有小朋友和你抢吗?有点想念门口的梅干菜烧饼了。我不知道我会在哪里,也许,也许还在路上。
不知道二十九岁的你,」
信没有写完。
没有落款。
没有时间。
就像信件开头没有称呼那样。
寄信人真的想将信递到她手里吗?
施清如动作粗鲁地不停翻页,也没有翻到这句话的后续,但在信纸中发现了一片树叶。
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无从考究。
那片树叶已经有些干枯,叶脉在时间的推移中愈渐清晰、立体,像是人的筋络,像是他手背上绵延的山脉。
因为太脆,树叶的边边角角已经碎了,掉出一片片棕黄色的碎渣。
施清如翻过一页又一页,从头到尾,循环了无数次,但这些就是这封信的全部了。
她展开已经被揉成团的信封,贴着桌沿,抚平,几乎没有表情地把信收进信封,放进挎包里。
她穿过竹林,经过一号小卖部,绕过操场,来到收发室。
收发室的大叔靠在木头椅子上玩手机,看见有人来才推了下帽子抬头。
“学生?”
“不是,我已经毕业很多年了。”施清如停顿了一下,“有个人寄了一封信给我,周老师无意中找到才通知我的,但那个人说,这是他寄给我的第三封信,我想找找是不是有别的信件被遗漏在角落里了。”
“投递员没有打电话给你?”
施清如摇头,“寄信人没有写我的电话。”
“这么稀奇,他什么时候寄给你的?”
“……我不知道。”
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是两年、三年,甚至更久。
她说:“很久了,也许好多年了。”
大叔愣了下,挠挠头,“那有可能被清理掉了,前年还是大前年底吧,我们把那些一看就堆了很久没人来取的东西都清走了,你也看到了,东西多,实在堆不下了。”
“清到哪里去了?”
“这就不知道了,跟着垃圾车一起运走了,快递还有可能被人卖二手,信嘛——应该是埋在哪个垃圾场,或者搅碎了。”
施清如的眼睫颤了颤。
过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了句:“我再找找吧。”
“我帮你一起吧,你叫什么名?”
“施清如。”
“好嘞,你找那边,我找这边,信和明信片基本都是堆在架子上的,但总有人乱翻,给翻到地上去。”
大叔一边找,一边向施清如说一些收发室里的故事。诸如外校的大学生给高三学生寄情人节礼物,又或者是哪个老师总把要寄回家的东西寄到学校来,有一次寄了台洗衣机。
多是些对施清如来说不痛不痒的事。
收发室最显眼的地方堆的都是快递,而犄角旮旯里都是些被扫、踢到这里的信和明信片,它们在架子与墙之间,被压在桌脚底下,被封锁在蜘蛛网后。
角落里的灰尘厚得像北方的粉雪,施清如伸手扫开它们,不断有粉尘进入她的鼻腔和眼睛。
“同学,你戴个口罩吧,我们这有一次性口罩。”
施清如没听见,继续低着头寻找。
大叔以为她不想戴,便没有再提醒。
很多埋在灰尘下的明信片早已失去本来面貌,图片被桌角、柜角划破,字也模糊不清。
她一封封翻找,表情平静,动作却急切。
过了二十分钟,大叔蹲累了,坐回木头椅子上擦汗,发出吱嘎的声响。
“同学,要不你留个电话,要是我找到了,我再通知你来拿?”
也只有学校里的人还会喊她同学了,即使她已经毕业好多年。
施清如从汗水和灰尘中抬起头,笑了下,“时间还早,我再找找。”
一句时间还早,从上午找到了下午。
午饭时周旺因为联系不到施清如,只好独自去用餐。
收发室里所有信件她都翻遍了,有的甚至翻了第二、第三遍,皇天不负有心人,施清如在铁架子的角落里捡到了一封写着她名字的信封。
灰尘不多,但纸页也有轻微的泛黄迹象。
剩下那一地灰扑扑的东西,任凭她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写着自己名字的信了。
大叔听着又响起的铃声,看见施清如终于起身打算放弃,她把掉在地上的信和明信片都叠在一起放到了架子上。
“同学你人真好,还帮我理了这些东西。”
施清如抬了抬眼,“只是想给自己积点德,但愿以后的信不会再丢了。大叔,之后要是还有寄给‘施清如’的信,能麻烦您联系我吗?这是我的电话。”
她给他写了一张纸条。
“行,只要我还在这儿做的话。”
“谢谢。”
施清如攥着那封信往办公室走,走到半途,她没忍住还是将它拆开了。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
「这是第四封信。」
她脚步一顿,心里忽然一阵空。
她还是没有找到第一封和第二封。
第四封,大约是在她今年生日时寄到这里的。
「昨天和今天,我哪里都没有去。白沙古镇有一家叫做“蘑菇王子”的店,里面的菌子火锅很好吃,你应该也会喜欢。
今天是雨天,古镇里下起雨安静了不少。几家店门口的小狗坐在门槛里面,警觉地盯着路人。我记得你喜欢这种小黄狗,说它们虽然看着接地气,但最健康,忽然得怪病离开主人的几率很小。是挺可爱的,吐着花舌头。有一只小黄,长得很像厦门咖啡店的那只狗,耳朵缺的一块也像,地包天也像,你要是有机会来这里,可以见见它,它才三岁,也许能等到你。
对了,有一家叫做“浪里浪”的咖啡店,咖啡四十五元一杯,还很苦。不推荐。
古镇里也有玉兰花树,三月来的话,应该能看见它开花,就开在雪山脚下。
施清如,三十岁生日快乐。
三十岁是很好的年纪,祝贺你。」
周旺是在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见到施清如的,他叫住魂像是飞了的她。
“你中午跑去哪了?午饭吃了吗?”
施清如抬起头,信被她朝里贴在胸腹上。
“我去收发室了。”
“还有别的信?那中午饭呢?”
“我不饿。”
周旺把她带进办公室,看了几眼说:“怎么搞得灰头土脸的,我老婆那儿有洗脸巾,你去洗手间擦擦吧。”
“大头。”
施清如忽然出声。
周旺从刚收上来的习题本里抬起头,“怎么了?”
“如果下次你看见寄给我的信,能麻烦你通知我吗?”
“行啊,你知道寄信人是谁了?”
“嗯,我知道。”
“是谁?”
一阵风掀起竹林的躁动,声音太响,连周旺都不自觉往窗外看了一眼。
“是陈安平——这是他的字,我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