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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劳燕会(三) ...

  •   这青年是一张鹅蛋脸,头上缠着几圈汗巾,炯炯的眼睛深陷在浓眉底下,给汗水洗得发亮。亮得有种蓬勃的精神。年轻男人就是这点好,即便汗湿了一身,也仍有一种葱葱薆薆的气度。

      玉滟不由望着他微笑,“老许,你们不是八个人,怎么今天多出来一个?”

      老许一连弯了几回腰,“这是小的儿子天成。我老骨头了,今天上梁,恐怕腿脚不利索,使他来搭把手。”

      “你有几个儿子啊?”

      “三个,这是老三,今年十九了,在家也是闲着,叫他来跟着学学本事,看看太太家里的园子,也长长见识。”

      玉滟拿帕子掩着嘴笑一下,“真是好福气。”也不知怎的,她素日同这些人没话好说,今日却多了几句,“近来天热,你们可留神别中了暑。晌午日头大,趁吃饭,多歇会也不碍事,别耽误了工期就成。”

      工匠们感激地恭维了几句,便各分两头而去。玉滟回头去看,可巧那天成也在扭着头看她。目光才撞在一处,他又慌忙掉过头去了。玉滟心里忽地怦怦一跳,跳出一种久违的感觉。

      兜绕一圈回到房里,天还未黑,暮色稀薄了,天边仍有片火烧的云,奄奄一息地映在黑黝黝的家具上。问伍妈,卫梁还没回来,一定又在书房里翻他那些没用到的书。他也实在好笑,对功名仕途总有种恋恋不舍的执着。如今这世道,要紧的官都是命悬在乌纱帽上,不要紧的官大多都是受夹板气,还不如跑商的来得实惠呢。

      玉滟懒得管他,随他几时回房,自走进卧房里头卸钗环换衣裳去了。伍妈来帮忙,也仿佛是无事可做,一件一件又轻又缓地把各式钗簪从她头扇摘下来。这温吞的黄昏里,没有言秋在家吵闹,静得出奇。

      玉滟忽然想,添个把年轻女孩子在家也不要紧,起码热闹些。便吩咐伍妈,“你明日叫管事的把牙婆请来,问问她手里有没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伶俐不伶俐的倒不要紧,相貌好才是头一件。”

      伍妈向镜子里望望,眼底压着一抹惊奇,“老爷要人了?”

      玉滟笑了下,“他你还不知道,就要也不肯说。我懒得跟他打哑谜,还是趁早拣两个人进来,省得人家都说我是个醋坛子,自己没个儿子,还将老爷管得死死的,我还冤枉呢。况且自从言秋离开家,这家里也着实冷清,有新鲜的人进来闹一闹也好。”

      “你倒是想得周到。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如今外头打仗,卖姑娘的多。明日请了牙婆,叫她领几个人来仔细挑一挑。”

      玉滟还是笑一笑,表示一种随意的态度,脑子里却已经跳出几个年轻女孩子的影。那些影没有具体的五官,五颜六色,瑰丽斑斓,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春雨后的一股馨香。那是年轻女孩子独特的香气,那些乐此不疲的笑脸,慢慢幻化出她自己年轻时候的五官。青春竟然已走出去那么远了。

      而镜子里的脸还是昨日那张脸,可今日却倏然发生了巨变似的,玉滟凑近了看,两手放在太阳穴上把脸上的皮肤往上提。提一会松开手,还是该怎样就怎样,皮肤照旧往下垂。她因家中人口少,事情不多,日子一向过得清闲,比同龄的女人显年轻。然而再年轻也是快四十的女人了,年月是不会骗人的。

      以为只有年轻女孩子爱想象?何止,女人一辈子都是幻觉动物。四十岁的女人寂寞过盛,一个眼色,一句问好,就能够在她心里演变出一段故事。

      夜里,伴着背后如常沉重的呼吸,玉滟蓦地想起傍晚撞见那天成。他不知哪里来那些汗水,在暮色底下凝成了一颗颗宝石。

      今夜的月光也似在满地荡漾着清凉温柔的涟漪,它们统统都像是从天成那亮锃锃的眼珠子了淌出来的——他俊朗的脸上沾着些泥灰,笑着向她躬身,“请太太安。”

      玉滟侧身睡着,手搭在枕上托着脸上的一个微笑,仿佛是迟到的一个回礼。然后阖上了温柔的眼皮。

      次日一早,玉滟特地转到园子里,工匠们也不知多早晚到的,都坐在凉棚架子底下候着。家里的小厮送了一叠碗并两个大铜壶的茶来。天成因是晚辈,先给众人都倒上,才自己倒了一碗靠在假山上吃。想必一路从家走来渴得很了,吃得急,茶水由碗口淌到了脖子上,有个喉结在那里上下滚动。

      老许看见玉滟,老远赶来行礼,“正要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呢,只等老爷来看过那些板子好上漆。”

      玉滟这才想起有这回事,歪着眼朝凉棚底下再看一眼,叫老许等着,她去请老爷来。

      卫梁才起床,在龙门架前套一件靛青的直身,戴了巾子,想必今天外头有应酬。玉滟懒得去帮他,坐在榻上说:“你先去瞧瞧凉棚那边的工程,人家等着你看过好给门板上漆,别把人白耽搁在那里。”

      “嗯?”卫梁拿篦子刮了两下胡子转身,懒得去的样子,“不是你在盯着么?”

      “我才懒得替你看着,又不是我要盖的。”玉滟更是不耐烦,一径走到外间去吩咐摆早饭,“你赶紧瞧瞧去,好回来吃早饭。”

      她自己便不过去看了,只坐在榻上等着。那轮红日掠上对面的屋顶,红得烧心。她心里百转千回的,有些别样的情绪。凉棚本不关她的事,她先前是懒得过问的,这会却觉得与自己相干,心里有一丝贼兮兮的期盼。具体也不知道是在盼什么,好像有只手在心里添砖加瓦,盖起了一片隐秘地方。

      不一时卫梁回来,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报怨不好,“不成样子!你不使人盯着,他们就只用刨子和砖灰初初磨了几遍,根本没用草来细磨。这样上了漆,哪里好看?我叫他们重新磨好了再上漆。”

      玉滟迎身走来,坐在饭桌上给他盛饭。也不知他哪句话招得她怄气,“噔”一下把碗搁在他面前,“我又不懂这些,你自己要搭棚子,又不使个懂的人去瞧着,这会又来怪我。再说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些门板,你那棚子不是都要挂竹帘子?谁还留意那几块门板不成。就爱作难人。”

      卫梁两眼瞪圆,“倒是我作难人了?我开的工钱又不低,自然就该把活做好。想着咱们家盯得不紧,就随便糊弄事。你别看他们都是下力的人,实则心眼贼着呢。我叫铺子里的来宝去瞧着他们做,来宝懂这个。”

      两个人坐着吃饭,隔了会,玉滟还像是要为谁打抱不平,又嘀咕起来,“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下汉,能有多少贼心眼?你自己在生意场上钻营久了,看谁都像是要占你的便宜似的。想必是没仔细漏了用草磨这一项,也值得你生这样大的气。”

      “我何曾生气来着?我是论这个理。我不做生意,哪里有这些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眼下又瞧不上我做生意的人了。”

      卫梁原没生气,跟她一辩,倒有些动气,丢下碗起身,“我懒得跟你说,还事要出去一躺,下晌回来。”

      玉滟也不理他,自己吃完饭坐到榻上吃茶。待下人们收了碗碟下去,她问伍妈:“他们来搭凉棚,是在哪里吃饭?”

      “你就忘了?先前说好的,除工钱外,还包他们一日两顿饭。”

      伍妈新掐了一把花,正在供桌前头换花瓶。玉滟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待张不张的,斟酌着什么话,“近来天愈发热了,他们晒在太阳底下,最容易中暑。叫厨房添一碗绿豆汤给他们好了,要真在咱们家干活干出了事,也是麻烦事呀。”

      “嗳,我也想到这里,正要回明你呢。你倒跟我想到了一处。”

      玉滟暗里松了口气,安心呷着茶。扭头看窗外,太阳光点穿过枝叶落在浓苔遍布的地上,像是炉子里蹦出来的火星子,把厚绿的毯子烧了一个个洞。那些火星子烧又烧不大,灭又灭不了,从早到晚都是那一点。能烧起来倒又好了,又会有另一番景象,另一副心情。

      隔日叫了牙婆来,玉滟亲自嘱咐一番,要她拣两几个相貌出挑的人送来她挑。这赵家阿妈听两句便听出意思是要替卫老爷张罗小老婆,小老婆自然同粗使丫头的价钱不一样了。

      猜她必定舍得花钱,赵家阿妈便笑着福身,“太太只管放心,我做这行二十来年了,看人不会有错。凑巧过几日我们老头要从苏州带几个人回来,人一到,我就先领到太太这里来,紧着太太家里先挑。”

      玉滟一面请她坐,一面笑道:“我们也不是那十分挑剔的人,只要干干净净的来,身上没带着什么麻烦事。人呢,也不一定要她怎样乖觉伶俐,老实本分的就成。”

      赵家阿妈做了他们家十几年的生意,也是彼此知根知底,两手搭在裙上道:“晓得晓得,太太从来不是那刁钻难伺候的人。这绍兴府凡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的生意我都做过,依我说,太太是这些太太里头,最和善有福的人。”

      “什么福?”玉滟笑嗔她一眼,“不过是赵天师的仙丹王道士的符,外头哄人罢了!”

      “您说笑话,谁不知道卫老爷的为人?待您和小姐,那是再没二话可说的!”

      玉滟重重地吁一口长气,“所以我才张罗起这事,老爷待我不薄,我也不能没良心,难道要我眼看着他们卫家绝后不成?外头怎么议论我我还不知道?我时常劝他,他不肯听,弄得我也没法子。如今我再不问他了,先把人安置进来,我看他还不依,还把人赶出去不成?”

      恐人不信,她说完这话,便将目光落在赵家阿妈面上。赵家阿妈满脸堆着笑,是真是假在她没什么要紧。人说冷暖自知,然而日子如同雾里看花,有时候自己也是糊涂。

      她夜里将事情说给卫梁听,侧卧在枕上,背着身,各盖一床被子。卫梁也是背着身,他一向是睡里头的,因为玉滟怀言秋的时候吐得厉害,睡在外头吐的时候便宜。言秋生下来,这习惯也一直保留着。

      卫梁翻正身,将两手枕在脑后,想着选进门的姨娘该是个什么样子。年轻是一定的,相貌上他倒是很信得过玉滟。玉滟年轻的时候就会打扮,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从不爱艳脂浓粉,也不爱大镶大滚的衣裳,常穿得素净清雅。冯家是做买卖的,却把她教养得像个书香门第的小姐,一身的书卷香。

      不过她怄起人来也是真怄人,专爱往人心窝里扎,分明知道他一生大憾是弃文从商,她偏爱拿这事说嘴。早上吵那两句,卫梁本来是气到现在。这会听见她在这里为他打算,那气又消了。

      他笑着扭头看了她后脑勺一眼,“随你去拣,你拣的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玉滟肩膀振动下,冷笑道:“你这是嘴里说的话,我真拣一个不合你意的,你还不定怎么跟我置气呢。”

      卫梁还是那闲散的微笑,“你说这话简直没道理,我几时同你争过什么?家里头哪件事不是凭你做主?”

      玉滟恨死了,明明是他自己想要,又弄得像他是为成全她的贤良。她翻身坐起来,借着一缕月光冷瞥他一眼,那张寡淡的脸只管沉着不言语。

      卫梁心下不由得紧张,敛了笑意跟着坐起来,要看她的脸色却看不清晰。他把她的胳膊试探着捏了捏,玉滟马上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两具身体都是陈年的旧物了,最好是各自摆在角落里生灰,也不要谁碰谁一下。她抖了抖胳膊,把他的手抖下去。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那苍冷的月光关在账内,一同关住了一种憋闷的情绪。

      过几日,赵家阿妈来话说她男人从苏州回来了,等把带回来的几个姑娘好生洗一洗就领上门来给玉滟过目。

      玉滟特地嘱咐伍妈道:“你叫她千万洗干净,可别带些虱子跳蚤进门,我最见不得这些。”

      伍妈笑说:“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了,这些她还晓得。”她给玉滟梳头,又说凉棚那里的门板重新打磨好了,劝玉滟去瞧瞧,“老爷不在家,你也替他看一看。”

      玉滟心里弹动一下,心里想的早已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一连好几日没去瞧过那凉棚,凉棚底下的人也是一连好几日没见过。那人是陌生的,正因为陌生,有一种新鲜的刺激跳在她的神经上,像幽静的潭里悄无声息地落下一滴水。

      她却慢条条地在匣子里翻来翻去,拣定了一支镶白玉珠子的银搔头递给伍妈,推脱道:“不是放了来宝在那里?又要我去看什么,我又不懂盖房子的事。”

      “来宝虽然懂,也不好私自做主。你去问问来宝看,要是磨好了,就叫他们上漆,耽误一天就要多给人家一天的工钱呀。”

      为了省检不必要的开销,玉滟理所应当要去瞧瞧。伍妈拣了墨绿绫子撒花长衫来,她比了比,叫另换那件素色酱紫的。

      伍妈在箱柜里翻了好久才翻出来,“这些颜色的衣裳久了不穿,都不知道浑压浑放的搁在哪里去了,一会叫丫头来把箱底的衣裳都拿出去太阳底下晒一晒。”

      玉滟扯着袖管子细闻,没闻见霉味,才放心往外头走。衣裳是旧衣裳,人也是老人,不过多时不穿了,如今套上,竟有些新人新衣的滋味。配着一柄宝蓝缂丝扇,走到凉棚那里,众人正忙着上漆的上漆,铺瓦的铺瓦。

      看见她来,又都暂停手了。天成顺着梯子往下爬,爬到最后几个梯子,索性一下子跳到地上。这一跳,玉滟的心里像是有只矫健的豹子跳进来,虎视眈眈地在里头打转。她站在树荫底下,鼻尖却给太阳晒出一点薄汗,莫名的躁动。

      她在浓阴底下踱了两步,来宝就跑过来打拱。来宝是个瘦高瘦高的中年男人,跟了卫梁许多年,信得过的。因此她问也问得很随意,目光却有意地向凉棚底下瞟过去,“瓦还没铺完?不是早就开始铺的?”

      来宝道:“原是铺完了的,上回老爷来瞧,嫌铺得不工整,叫揭了重铺。”

      业已铺了一半,天成站在没铺好的那一半空架子底下捏着袖子揩汗。他穿的是靛青的短褐,裤腿用布头绑着,穿着一双草鞋,老远地向玉滟躬腰行礼。大概因为局促,那张笑脸有些孩子气的腼腆,目光在她身上逗留着。

      玉滟感到一阵欣慰,看来自己还没有老到哪里去。她把眼收到跟前,咕哝道:“你老爷就是挑剔,我看铺得就蛮好,他还要怎样?还能铺出花来不行。”

      夫妻俩都是东家,来宝不好偏着谁,只得笑笑,“太太过去瞧瞧?他们正给门板刷头层漆呢。”

      “我又不懂,瞧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尽管这样说,她却不走,又瞻望着问,“那顶还剩一半在那里,几时能铺完?”

      “这个倒快,两三日就能完事。”

      玉滟又向那头望去,天成已顺着梯子爬上去,一只脚踩在空架子上,一只脚踩在盖好的瓦上,身子探一半在外头,接底下人抛上去的瓦。四.五片瓦叠在一起,沉甸甸地一接,简直看得玉滟心惊,生怕人掉下来。她那颗心就跟那些瓦似的,给人抛来接去,每逢接在天成手里,才似踏实地落了地。

      傍晚再转到这里来,来宝已家去了,工匠们也待要收工回家。天成打着赤膊在棚子底下拣衣裳,听见有人向玉滟请安,忙窸窸窣窣把衣裳穿好,落在众人后头红着脸请安。

      玉滟本来是去厨房,却稀里糊涂地转到这里来。又换了身衣裳,颜色比早上还鲜亮,是茶色凤团纹的鲛绡褂,外头配驼色的素面比甲。向众人点头道:“收工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着,她笑着错身过去,“都早些回家去吧,你们也辛苦。”经过天成身边时,落尾自然而然地便得温柔,不像客套,倒像句温柔的嘱咐。

      待回头看时,天成走在最后,也扭头看了她一眼。他脸上还有余汗,玉滟仿佛能闻见那味道,说不上好闻,却是年轻的,像一阵粗重的呼吸,已是久违了的。

      他那目光也是久违的,带着好奇与观赏的凝望。哪怕是观赏一朵花呢,也值得玉滟心里生出一种感动。她时过境迁的美在这年轻男人眼里有了复生的错觉,从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传奇似乎又在发生了一遍。

      也许是心里存着这一点感动,令她对卫梁讨小的事情宽容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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