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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劳燕会(二) ...

  •   言秋走进去时,冯太太正弯腰另拾起一颗菜来择,两肘撑在腿上,斜斜地榻着背,那一面正对着一扇支摘窗,金色的阳光镶滚着她整一片背脊,在臀上打一个圆润的兜转。

      冯太太叫冯玉滟,比卫老爷小了两岁。身段保养得好,腰上的肉虽然松垮了一些,倒不至于突出来,裹在衣裳底下,仍显匀称苗条。透过那灵秀的五官,能窥见年轻时候的美艳。

      如今脸上虽有些皱纹了,在言秋看来却无伤大雅,反给她年轻时的美丽蒙上一层神秘的纱,仿佛在那若隐若现的光影里,有说不尽的锦绣传奇。

      她听见声音扭过头,看见是言秋,可亲地微笑着,“来得倒快,前脚才听见你们打发人来传话,不想后脚就到了。在家吃过午饭没有?”

      “吃过了来的。”言秋闻不惯厨房的油烟,站在跟前给冯太太福身,挽着她起来,“这样热的天,娘跑到这里来坐着干什么,熏一身的汗。”

      冯太太丢下菜,回头嘱咐众人两句,挽着言秋一路出来,“还不是你爹,挑挑剔剔的,别人家的厨房哪里晓得他的刁钻胃口?我怕她们做错了来盯着。见过你爹没有?”

      “才刚打爹的书房出来,他留在书房里陪爹说话。”

      “就你们小两口来的?”

      言秋这头就把有道一家给卖了个干净,“可不是!老爷子在分明在家闲着,却不肯来,生怕人背地里说他是来管咱们家借钱疏通官场上的关系,天才亮就借故出去了。我看他心里未必不这样想,又拉不下脸,他们家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太太更讨厌,凡有用银子的地方,就使儿子来要我的嫁妆,回回都说还,也没见她还。钱就罢了,偏生使了我的钱,还要摆婆婆的架子,成日跟我过不去。前几日将她跟前长大的那丫头赏了有道,有道果然就肯收在房里!”

      伴着这倾筐倒箧的一堆抱怨,母女俩走回正房里。玉滟叫伍妈端冰萃的茶来,亲自端了一碗搁在言秋眼前,调侃道:“现在知道自己当家不容易了?先吃点冰的消消火。”

      言秋坐在榻上把身子扭了扭,“娘!人家说这一堆话,您到底听是没听见?”

      玉滟走去桌山端了杨梅来吃,两颊直发酸,砸了咂嘴,揩着手不吃了,“听见了听见了。就听见了又有哪样法?谁家没点子鸡毛蒜皮的事?你以为还跟你做姑娘那阵似的,什么事情都不要你操心,只顾着贪玩。姑爷屋里放个人,你就让他放去好了,总不能造了你的反去,有什么?谁家男人屋里没两个女人,何况他们杜家也算是书礼之家,就算如今家境一时不济,也是百年的书墨香熏着的。你做了人家的奶奶,心就要放得豁达些,不好再像在家的时候随便使性子。你这些话只回来对我说几句就罢了,可别让你婆婆听见。”

      话一出口,玉滟自己心里倒“咯噔”一下,听着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劝着自己。她端着茶碗楞一楞神,笑着放下来,这是一个有些出神有些疑惑的微笑。

      “我可没在他们家里抱怨过一句。”言秋噘着嘴嘟囔,“我就是想不明白,爹怎么给我拣了这么个男人,俗里俗气的,真是哪里都叫我看不上。”

      玉滟提着眉峰笑了,“谁不是俗人?你还想嫁个神仙不成?”

      “爹就不是那样的人。”

      玉滟斜着眼看她,“那你爹是哪样的人?”

      “爹屋里就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家里也从来没有那乌七八糟的女人!你们近二十年的夫妻,谁都说还跟起初是一样的。老妈妈们说,当初爹对外祖父外祖母许下过,一生不养小老婆,如今可不是都做到了?他自己是顶好的,偏给拣这么个男人。”

      言秋越说越委屈,眼泪跟着啪嗒啪嗒往下掉。也不是全为有道收房的事情伤心,一大半是为自己不值,想着怎么就没有母亲的命好,遇不到这样的男人。

      她抹着眼泪说:“我也情愿遇上个穷一点的,就跟您似的。咱们家又不是没钱。我不怕他穷,就怕他俗气!”

      玉滟些微仰着脖子听这孩子气的话,心里只觉无聊又好笑,又有一股怅然迂回在心里。但她也没有过多的言辞宽解言秋,她的婚姻太好了,谁不羡慕?要劝人,人反倒说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正是面上做得太足,有一点苦倒不好说出口了。

      她禁不住想,像言秋这样一开始就显得残缺的婚姻倒未尝不好,日子那么长,可以一点一点使它美满起来。她自己这样的,起头就太美满了,没了可弥补的余地,反而只能向缺损里进展。

      这份美满如同她头上珠环翠绕的钗光,太盛重,差点把脖子压断。她只好垂下头来,有些无奈地笑着,“净是些小孩子似的话。我看有道就不错,是你骄纵惯了,总不给人好脸色。这还怪我和你爹,把你宠坏了。”

      言秋在她母亲这里没得到应当的体谅与安慰,下晌吃过饭便赌气走了。

      今年的生日没请外客,自家亲戚也是零星几个。卫老爷卫梁早就死了父母,也没有手足姊妹,卫氏这头根本没人。只得冯家这头有玉滟的姐姐姐夫并两个侄子携奶奶来坐了坐。

      玉滟请了班小戏,大家围着取乐一阵,言秋小两口一走,也慢慢都散了。席上本来显得零落,席一散,就更显得冷清。

      满案残羹摆在小厅的桌上,下人们来来往往地撤下碗碟,玉滟与卫梁都坐在榻上吃茶。该回房的,一时又都懒得动。黄昏的太阳在黑得发亮的桌面上流淌着,像这一段长静不息的时光。

      闲桃里的傍晚总是如此,尤其是入夏以后,太阳迟迟落不下去,宅门上挂的灯笼迟迟不肯亮起来。隔着相邻的院墙,能听见邻里的下人们在嘁嘁地低着声议人是非。

      玉滟有时候特地走到那墙根底下偷听,也能听见关于她的,总是一半酸一半讽。酸的也是言秋那些话,不过是变了味的。说她爱拈酸吃醋,管得卫梁太紧,不许他娶二房。讽的也是这个,说她生不出儿子还不准另娶女人来生,存心要叫卫家绝后。

      这哪里能怪她?她虽未劝过卫梁娶小,可只要他提出来,她于情于理也决计不会多说什么。但卫梁从来不说。

      卫梁也不知是为什么,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替他急,常劝他买个女人进来预备生育的事。他未必没有一点动心,但当着玉滟,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是被封了口的,那时候家道不好,为了娶玉滟,当着老丈人把话说得太死。年轻时候靠着那股热烈的浓情蜜意,把那誓言践行了下来。如今要叫他反悔,又似乎不是他的性情。但心里的想法是日叠日地在膨胀,几如那桌上的流光,看着静,实则是动。

      两个人的心恰如此情此景,都想走,又都懒得动,盼着对方先动。一动,便要打破这祥和,又像谁都舍不得。

      闲桃里的静实则也是动的,晚风拂得树叶子沙沙响,暮色昏黄得像一个故事的结尾,两个人慢慢地“呼哧呼哧”地吹着热茶,像是为这结尾的一两声叹息。那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因未能成句,便只能叹息。

      卫梁呷了口茶,忽然笑了声,“姐夫今天好像不高兴,我们下晌在书房里说话,我看他脸色不好,问他他也不说什么。”

      玉滟斜着瞅他一眼,嘴角略提一提,不知是在讥谁,“他怎么好意思告诉人呢,原是出门的时候和姐姐为他们姨娘吵了几句。”

      卫梁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这倒有意思了,为个姨娘有什么可吵的?”

      “他那个姨娘开销大,姐姐这个月算账,他们姨娘上月多出来五两银子的开销。姐夫说姨娘年轻,开销大一点也难保。姐姐生了气,就说:‘干脆把家里的钱都给她去花销好了!’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嚜。”

      “这倒不值当。”卫梁笑着说。

      “你是说什么不值当?是为姨娘吵架不值当,还是为五两银子不值当?”

      “自然是为个姨娘吵架不值当。”残阳将卫梁的脸映成一种如梦如幻的瑰丽,在那漆黑的瞳孔内,似乎亮锃锃的闪烁着某种畅想。

      十几年的夫妻,玉滟只要瞟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有什么伤情分的话从来不肯直说,要人家去猜。猜准了便合了他的意,猜得不准,他便绕着弯子给人提示。

      人都说他是阔了,日子才过得愈发奢靡。在玉滟看来,他不过是因为自觉在这方面受了委屈,就要在那方面弥补自己。也像是刻意做给玉滟看的,提醒她长了这处,必定有一处是短了他的。

      可见这会说起她姐姐姐夫的事显然也是故意的,他自信他们夫妻间的默契。

      玉滟恨这默契,要装傻充楞也不能,只得含蓄地讥笑一声,“那要换作你是姐夫,该如何处呢?”

      卫梁看她一眼,知道她这问题其实是一种试探与妥协,兴奋得像个孩子,把一只脚踩到榻上,“我不好说,照理宅内的事情是女人做主,自然太太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是姐夫,哪里要为了个姨娘与太太吵架?太太持家有她的例,也不好因为是姨娘,怕得罪了老爷,就开了这例,那还叫她往后如何持家?”

      他这些话向是在作保证,言讫故意看了看玉滟的脸色。玉滟一时被堵得没话可说,咽了两回唾沫,只好退一步,立起身来道:“言秋一出阁,带去了好几个人,家里着实少了人手。我看过些日子就把牙婆叫来,买进两个人来。”

      她这一走像是生气似的,卫梁忙跟着站起来,“哪里去?”

      “回房去。席都散了,还在这里干坐着做什么?”玉滟扭头走了,留神听着,身后果然有一串沉稳的脚步声。

      这在卫梁几乎是本能的举动,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怕玉滟生气。从前因为穷,本来就是高攀玉滟,老丈人也不大喜欢他,要是再给玉滟受一点委屈,老丈人更要找他的麻烦。所以他一向把玉滟捧在手心里。

      后头老丈人没了,倒也成了习惯,玉滟一皱眉,他心里就不由得有些发慌。跟着走一阵,玉滟扭头狠乜了他一眼,他才放下心来,转道往书房里去了。

      中年的婚姻好也好在这一点,坏也坏在这一点,因为自有默契,讲话倒成了没必要的事。玉滟慢慢走在草木掩映的小径上,暮色尚未沉下去,前头的没有浓阴遮挡的路泛着黄,她逐步走出来,看着自己鲜亮的绣鞋与裙边也染上了昏黄的光,像年头久了脱色似的。

      也不知是怎样度过的这些年。他们夫妻同别的夫妻不同,这也是她引以为傲的传奇的一部分。他们的相识是抢在媒妁之言前头的。

      卫梁那时候穷,替他们家送柴,那次她恰巧去后院里寻她跑丢的兔子,就在后门上撞见了。后头玉滟常往后院里去,两个人虽未讲过话,感情却在交汇的目光里一发不可收拾。

      好容易结为夫妻,都觉得是两个经过同一战事的生死之交,终于在胜利地汇合了,成日总有说不完的话。可能一辈子的话都在开始说尽了,渐渐就失了声。

      要说有什么大的矛盾也是没有的。卫梁身上没什么大的陋习,玉滟也算得娴熟,可这婚姻就是那门板间缝,越来越宽,玉滟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如今卫梁只要在家,多半都是待在书房里。他那书房里摆了许多书,倒不是附庸风雅,果然时时在翻的。玉滟有时候看不惯,忍不住讽他两句说:“这把年纪了,还要去科考做官不成?读得再多还不是一身铜臭味。”

      卫梁一听这话就生气,“没有我这身铜臭味,你还过不上这锦衣玉食的日子呢!”

      “从前我们冯家难道是穷的?没嫁你前,我都是吃不起饭?别说这笑话了,我一辈子没吃过的苦倒是跟着你都尝了一遍。”

      卫梁是成亲后才开始逐渐发迹起来,头两年确凿令玉滟受了些委屈。老丈人不满意这门亲事,跟女儿置气,没给陪多少嫁妆。下人又多余养活不起,玉滟也没要。自己学着洗衣烧饭,弄得个千金小姐常是灰头土脸。

      外头人那时都替玉滟不值,说凭她的相貌家里的财力,就是嫁去做官太太也当得起,何必非要跟着卫梁受这份穷。这事是卫梁心里的刺,那两年因为人家说,他自己也自责,心里便窝着火。

      后来发了家,撒气似的,很舍得给玉滟花钱。可那火气在心里窝得久了,伤及自尊,不是单靠奢靡浪费就能弥补的,还是常年在心里憋着。憋来憋去,倒成了他们之间的争端。

      常到此刻,就是检算彼此前非的时候。卫梁也是冷嘲热讽,“当初你要嫁我时我就穷,你是眼瞧着的。怕吃苦,又何必非要嫁?你不嫁我,保不定我再熬几年,就能靠读书出头。又何苦今日,处处看人脸色,低人一等!”

      玉滟听了这话简直伤心,好像是她耽误了他似的,把桌子一拍,指着他骂:“你讲讲良心,当初是谁死皮赖脸要娶我?难道除了你我就嫁不出去了?当初我爹心里已替我看中了人,人家还是宁波那头五品的官爵之家,哪里比你差?你还想读书,谁供你去读?穷得纸笔都难买,还做状元梦。咱们谁耽搁了谁,我倒要同你清清爽爽算算这账!”

      这些话都是实情,想当初卫梁穷得买纸笔都费力,也还是一心读书,后来是因为娶了玉滟,不忍叫她跟着苦熬,才弃了读书的念头。玉滟也着实有这门好亲事,为推这门亲,跟她父亲绝了半个月的食。那时彼此都为对方这牺牲感动得涕泪横流。如今这牺牲,却成了吵架的由头。可笑不可笑?

      后头又吵了些什么玉滟想不起了,反正都是些你误我我误你的话,当时皆是气得心肝脾肺肾没有一处不疼的。

      玉滟只管低着头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今一切澎湃的情绪早已是陈旧了,平静得没有波澜。其实卫梁想讨小,她气也不是气在拈酸吃醋上头。气的是他又要里子又要面子,推她主动提出来,好保全他经营多年的名声体面。

      她因没顾着眼前,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去。抬头一瞧,是个坚壮的背影,靛青的短褐衣裳,汗淋淋的。转过脸来,是一张年轻男人的笑脸,五官被太阳照得看不清楚,倒是满头的汗珠子像散了一地在珠光。

      再前头还有几个男人在说笑,有老有少。老的忙迎上来扯了这青年一把,“这是东家太太。”

      青年慌着退步打拱,“请太太安。小的冒失了。”

      原是建凉棚的工匠,玉滟只认得他们领头的这老汉,朝他点点头,“老许,工程做到什么地步了?”

      老许道:“今日才开始铺瓦,四面的门板还没上漆,只等老爷太太瞧过了再上。忙过这两项,下剩的活计就不费事了,半个月的功夫就能完工。”

      凉棚是卫梁要修的,他嫌暑天书房闷热。玉滟懒得去看,笑说:“明日你们来了,我叫老爷去瞧,听他的意思。”

      那青年还有些木讷地杵在跟前,偏是那一额碎水晶似的汗珠子还映着落日闪烁。玉滟不由得把目光又转到他身上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劳燕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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