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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劳燕会(完) ...

  •   倒是言秋听见这桩事,回家来闹了一场。她认定是母亲起的主意,一坐下来便抱怨玉滟,“一定是您!就怕外头说您不贤良,非要自作主张给爹张罗这档子事。我看您真是没事找事,好端端的家,非要弄个姨娘进来,是嫌家里清静得很了?”

      说完就哭起来,吓了玉滟一跳。玉滟道:“怎见得就是我自作主张?你爹要不答应,靠我一个人就能办得成这事?”

      她吊起嗓子喊一句,“爹就是答应,也是经不住您的劝才答应的!您就是怕人说您不好!”

      喊完又伏在炕桌上哭,玉滟有些发蒙,觉得她是小题大做,况且这本不与她做女儿的相干。言秋有她的苦衷,父母的姻缘就是她对婚姻最好的憧憬,她原以为世间的婚姻多半都是这样完美,到自己嫁了人,才晓得完美是一种幻觉。今日是觉得心中的完美受到迫害,委屈得哭。

      玉滟哪里好去破坏他们父女间的情分,只好没奈何地道:“好好好,是我怕人说,是我的主意。你做小辈的,还要管你老子娘的事情?简直没道理,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就为了管这些不该你操心的事。”

      言秋无话可驳,玉滟望着她哭,渐渐的,心里竟也能理解她这份伤心。女人都容易叫完美迷了眼睛,她们都是被完美迫害的人。她把另一只手伸出去,一下一下抚着言秋埋在臂弯里的脑袋,一声不言语地微笑着,也是一种妥协了。

      不妥协又能怎么办?连她自己也都不是一心一意的。

      但女人又都是这样子,什么都要苛求个完美,受不得偏差。就是给卫梁讨小,玉滟也是要拣最好的。这个太瘦,那个太矮,挑来拣去,挑中了那个叫凤儿的丫头。

      赵家阿妈笑嘻嘻拽着凤儿到跟前,撸开她的袖管子给玉滟看,“您瞧瞧,白嫩白嫩的,原先也是好人家的闺女。她爹前几年给抓到北边打仗,死在那头了,家里渐渐艰难了,她娘没办法,才卖了。十六岁,正是好生养的年纪,过个二三年,一定给府上添个又伶俐又聪明的小子!”

      玉滟敛着眉,些微后仰着身子,神色有些警惕,“身上没有虱子吧?”

      “您放心,来前洗了好几遍,头也仔仔细细篦了好几回,要不哪能这么干净?”

      玉滟把身子端正回来,歪着脑袋洗细瞅凤儿低垂的脸。凑近了看也是一样,一张稚气的小圆脸,算不上美艳,倒还秀气标志。玉滟点点下颌,叫丫头领她下去安顿,吩咐伍妈拿银子送赵家阿妈出去。

      伍妈送了人回来,两个人就在屋里盘算就近拣个好日子给凤儿开脸。正翻黄历,就听见管事的进来回,说是有个盖凉棚的工人从架子上摔了下来。

      玉滟精神一振,忙摁下黄历问:“是谁摔了?”

      管事的道:“就是他们领头的那个老许的儿子,摔着了膝盖,小的已吩咐人将他抬到外头下人们剩下的间空屋子里去歇着,您看要不要请个大夫去瞧?”

      玉滟一下有些慌乱,陡地站起来。要做什么却是无措,又心虚地将伍妈管事的睃一眼,坐回去,“人是在咱们家摔的,自然该请个大夫来给人瞧瞧。你使人去请吧,医治的钱咱们家出,另外再赏他二十两银子。”

      管事的得了话下去,伍妈唠叨了两句说:“这些人也不晓得留个神,真是麻烦。”言讫又坐在榻上翻那黄历,指给玉滟瞧,“初八这日好,你跟老爷商量商量,要是成,我叫人把咱们这院后头那两间空屋子归置出来。”

      玉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等老爷回来我问问他看。”

      后头这半日,玉滟都有些坐立难安,盼着管事的来回话。可管事的不把这事当正经事,没再来回。玉滟也不好郑重其事的当件事去问,想着没来回,多半是摔得不重,没大的要紧。

      待吃过午饭,她借故说散闷,转到池塘边上,藏在假山后头树荫底下向凉棚瞻望。见天成果然在那里做事,没看出哪里有大的不好,她便放心地在扇子后头笑一下。

      瞧过就该要走的,可她的人却像被密匝匝的知了叫声给网住了,挪不动步。横竖这会日头大,下人们都不愿出来走动,多半是在睡午觉。

      不一时工匠们也闲下来,坐在棚子底下吃茶说话。来宝不在跟前,也没有小厮看着,他们说话的声音便放肆了些,汗淋淋地谈笑风生。

      有个年轻的打着蒲扇扭头看一眼天成,笑道:“你上晌那一跤摔得真值!平白到手二十两银子,早知我也摔一跤好了!”

      另外有人一面招呼老许歇着,一面走来靠着根柱子坐下,“你就是摔了也得不了二十两的赏,你跟天成能一样?你没见着这家的太太看见天成就眼里放光?”

      众人闻言,都哄笑起来。玉滟听得身上发虚,像做贼被人拿了脏。他们还在说:“那太太得有四十了吧?一把年纪还不知庄重,竟有这想头。”

      “你懂什么,这女人呐,越老才越骚!”

      有人拽了天成到跟前来。天成揩着汗,斜着眼向那块没盖好的屋顶望到天生去,也笑着说:“管她什么想头,咱们把他家这凉棚盖完,工钱拢共也就二十两吧?如今又叫我白捡了这二十两,还不是天上掉的好事?这样的活计,往后多来几宗就好囖!要是瞧上我的是他们家小姐才更是好呢!听说老爷没儿子,招我做个女婿,这些家私还不都是我的?”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只管做你的春秋大梦!人家小姐早几个月前就出了阁了!”

      这些带着霪意的嘲笑声直逼进玉滟骨头缝里去,大热的天,她像给人钉在了冰柱子上。好容易她把自己拔下来,冷得磕着牙关走回房去。

      幸而伍妈去忙去了,屋里没别人。她想去照一照镜子,又没勇气,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卧倒在床上,上牙磕着下牙,浑身还在打颤。想哭又哭不出来,毕竟没有发生过什么痛心的事。确切来说,是一点事也没发生,一切不过是她自己在臆想。所以要怪谁也怪不着,连此刻这份伤心也都是臆想,所以是空茫茫的一片。完全是她自取其辱。

      她躺了会,总算又爬起来,鼓足了勇气坐到镜前。脸还是那张脸,丰腴的腮早就消减了,眼眶往里头抠偻,眼皮上折痕如今成了累赘,被松下来的肉皮盖住。她成日被女儿丈夫恭维出来的信心顷刻粉碎,年轻时候的美丽此刻再去回想,连自己都不再认得。

      傍晚卫梁归家来,见她精神不好,有些恹恹的,以为是为凤儿的事。他本来兴兴的要打听凤儿的相貌,进而打听她给安排下的什么日子。眼下也不好问了,有意说了两句笑话逗她高兴。她也像怕被人瞧出什么似的,敷衍的笑了两声。

      比及吃过晚饭,玉滟拢共也没说几句话。她坐在榻上洗脚,察觉到卫梁总拿眼瞟她,憋不住冷笑一下,“你今天怎么不往书房里钻了?”

      “天都要黑了,还去什么?今天在外头转了一天,乏得很了。”

      卫梁正解衣裳,把外头的袍子巾子都挂在龙门架上,单穿一身黑缎中衣。他的脚步略带着些试探的态度,慢慢的,生怕踩重了踩在她哪条神经上。他走到榻那端拣了本书翻在手里,等着下人端水盆进来。

      玉滟躬下腰,一捧一捧地把水浇到脚背上,不去看他,“我看你是憋着想问新姨娘的事吧?想问什么只管问,要是等不得,这会你就往那屋里去。横竖人都进来了,早晚的事。”

      丫头端了水盆进来,卫梁放下两只脚相互搓着,书捶在腿上。等着丫头出去后,他才呵呵笑了声,“你看你说这话,我难道是那急性子的人?”

      玉滟没好话,“嘴上不急,不见得心里不急。”

      他的笑僵在脸上,也有给她说中了心虚,“你瞧你说这话……”更多的还是怕为这事情同她吵,因为自己理亏,又不愿委屈了自己。

      一片余晖在他们背后,昏黄得惨淡。这盆里的水和那盆里的水都在稀里哗啦的响,又响不到一个调上。玉滟自己也辩不清这不高兴是为他,还是为下晌在假山后头听见的那些话。反正都是与她想象的有偏差。她感到含冤受辱,百口难辩。

      丫头来端水的时候掌了灯,两个人看着余光一点点黑下去,几甃之间的烛火亮起来。巷里谁家的狗在吠,似远似近的,好像不在一个世界。玉滟看见他还在榻上看书,便把蜡烛挑得更明了些,拣了搁下好几天的绣绷子在对面低着脖子做。

      做的是一张婴儿的襁褓,给言秋讨彩头用的。卫梁放下书来道:“又不急着用,放着白天再做嘛。”

      玉滟仍然埋着头看也不看他,嘟哝了一句,“那书也不急着看,你还不是在看。”

      卫梁再把书举起来,光线太暗了,看得眼花,索性丢开。他无趣地扭着头看一眼外头,廊下的灯笼也点亮了,三五盏昏昏地飘在风里。下人们歇的歇,忙的忙,一时都没了影。天一暗下来,就是个无趣的世界。

      他也不知道这十几年是怎样流过去的,那几千个夜也如今夜一样无聊,要想也想不起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自然而然的他们有了言秋,自然而然的还将她养得这样大。

      “言秋前几天回来过一趟?”他问。等了半晌见她不做声,继而又问:“怎么我回来时她又走了?”

      “她老往娘家跑,成什么样子?回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抱怨几句。我追她回去了,省得亲家太太唠叨。”

      这家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就剩他们两个,养育儿女是大一点的折腾,心有旁骛是小一点的折腾,仿佛都是白折腾。玉滟抬起头看他,觉得那张被烛火照着的脸也是老了。彼此都老了,也不知跟谁斗气,都老得心不甘情不愿。

      玉滟因为这些日子把所剩无多的精力献给了一场狂想,如今这想象一跌碎,再没精神去计较了,她忽然对他生出一种由衷的体谅。

      隔了一会,她叹了口气说:“我翻了黄历,觉得初八那日好,叫人把这院后头那两间空屋子收拾出来,拨给凤儿住。你看看还要不要张罗布置些什么?”

      卫梁觉得她这认命似的一叹,又自然,又突然。他有点惊诧,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摆摆手道:“用不着费周章。”

      玉滟看出他这话是本意,果然也就不费心去布置,只叫人换了新的褥子被子,就赶着在初八那日吩咐凤儿搬到那屋里去住。

      初八这日一大早,卫梁就赶着出去了,说是外头约了几个人谈生意,仿佛不与他相干似的。玉滟知道他是故意做出这不关心的态度给她看,也是给外人看。

      凤儿下晌穿着桃红的衣裳来给玉滟磕头,玉滟没什么可说的,只嘱咐她往后用心侍奉老爷,早点替卫家生下个少爷。特地买了对大红蜡烛,入了黄昏就叫伍妈去点在那屋里。凤儿是早早地就坐在蜡烛底下等着。

      二更天卫梁才打外头归家来,又到书房里去坐了会,才踅转到那屋里。他有意捱延了这些时候,好面子,怕别人以为他急色。推门进去时,把靠在雕花床屏上打瞌睡的凤儿惊了一下,拽着衣裳仓惶地看着他。

      卫梁走近了看,那是张陌生的小圆脸,上头一对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的眼睛,满是不安与软弱,不敢落在他身上,却不得不落在他身上。他陡地想起言秋刚学走路那阵,也是这样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的,总转不离他身上。他蹲在前头朝她张开手,她才敢从玉滟的手里蹒跚着迈出小腿。

      那些无聊的夜是怎么度过的?还不就是在言秋一寸寸迈大的脚步里,也是在他们夫妻手舞足蹈的笑声里。他感到一阵心酸。这心酸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平淡堆积出来的一个浪头,也因为这长久的平淡,使这浪头在今夜离奇的磅礴,成了一种惊天动地的心情。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又从那屋里出来,回到正屋里去。

      可巧玉滟还没睡,还欹在床头给言秋绣襁褓。她经历了那一场打击,对婚姻的完美,对自己的完美,已经没什么可执着的了。便把这份执着放在了自己的绣活上,希望做得好看,不要给言秋婆婆瞧见了笑话。

      实在没想到卫梁会回来,以为他是回来拿什么东西,毕竟十几年他们没分过房睡,落下了什么也不稀奇。她懒得动,随他去找,随口道:“缺什么叫丫头回来取就是了,三更半夜的又劳得你自己跑什么?”

      卫梁却把灯笼吹了,也不知要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肉麻,不是他的性格,也不是这年纪该说的话。他东看看西望望,在屋子里瞎转悠。慢慢的,玉滟仿佛有些明白他的意思,鼻腔有一点酸意,她把活计丢在一边,往下梭进被子里去,脸也躲进去,不再跟他讲话。

      他却走来坐下,弯下背,将她连同被子一起拥住。他的脸埋在那被太阳晒得温暖的被子里,被子底下是玉滟的胸口,他忽然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

      玉滟恼了,把脸露出来,一手锤在他背上,“笑什么?!”

      他不说话,只顾着笑。笑足了一阵,两手撑一点起来,认真望进玉滟的眼睛里去。玉滟也望着他。这一相望,两个人不由得都“噗嗤”笑起来。这又是一次战后的胜利会师,彼此都有些情难自禁的感动。

      蜡烛如常照着这间卧房,一路照到门帘子外头去,里间外间那些沉默的家具仍旧规矩地安放在各处。

      日子还是这苟延残喘的日子。

      但他们都清楚,又能安定的在彼此身边度过一些年月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劳燕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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