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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老态(三) ...

  •   渐渐玉珍也长得花容月貌,期望死在了前头日复一日的黑夜里,思想在每一天破晓褪皮脱胎,长成了昌盛时代的春楼,美丽,自傲,冷漠,刻薄。

      玉珍越如同春楼,就越恨她,或者是恐惧。她每天看着春楼的衰败,都仿佛是看见明天的自己在今朝的自己面前经过。那个她,也是春楼,穿着旧日艳丽的衣裳,衬得日渐枯萎的面庞凄怆而零落。

      在春楼身上,她能预知自己,今朝的一切锦绣繁荣,将来她都没能留住。

      然而即便这个末路穷途上的春楼也能使她产生疲惫无力之感。她抢走她的客人,不论如何都是奇耻大辱!可凭她如何骂,春楼屹然如柳,虚飘飘地扬枝招摇,如此蔑视她。

      玉珍死活咽不下这口气,在春楼那里得不到偏袒,只得仗着当红,又到林妈屋里去抱怨,向这个老得只擅长精打细算的女人寻求一点袒护。

      这日进门便泼口讨要说法,“自家姊妹在背地里捅刀子,传出去好听呀?如今外头场面的人,谁不背地里笑话我?我落成个笑话,与您当妈的有什么好处?不掉价呀?您也不去说说她?!我这两年替妈也挣了不少家业,遇见事情怎的不见妈出来说句公道话?”

      一气说完,伏在炕桌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两个肩头一挫一挫地,也分不清是真伤心还是故意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林妈刚出过门,在屏风后头解了外头那件红绫比甲,单穿一件银霜色的长襟袄出来。点着一双小小的脚,一步一如蜻蜓点水,瞧得出年轻时候的风姿,也能在其发皱的脸上看出从前的妩媚。

      从前,一晃业已过去了几十年。如今眉毛脱落了些,后半截全靠黛粉描补,斜长的眼角也耷下来,眼窝愈发深陷成了黑漆漆的两个窟窿,望不到底。

      那股子妖娆一日一日地软化成波澜不惊的风韵,年轻时候的尖锐藏在了皮肤干枯的皱褶里,一笑,抖落一点苍凉的灰,“我晓得你们姊妹闹来闹去无非是为了个朱三官人。说起来呢,都是春楼做姐姐的不好,放着那些个男人不去拣,偏要拣妹妹的客人。你放心,我说过她了,骂了她两日。她呢,倒不是真为了朱三官人,就为你素日不懂事总讲话刻薄她,她气不过才与朱三官人来往的。玉珍,不是妈要讲你,你不要老是跟她对着干呀。”

      两头各打了一巴掌后,林妈扯下襟口别的绢子,弹弹枣红裙上的灰,坐到榻那头。

      玉珍想不明白,怎的春楼分明已大势已去,林妈还偏着她?更是个不依不饶地伏在炕桌上哭,断断续续的抽噎像晨起的莺啼,清脆又透着亮。

      林妈看着她也觉得好笑,奈何这秾桃艳李的年轻姑娘,又正是珠围翠绕的时候,要紧是,正是挣银子的好时候,免不得骄纵些。

      老人家只好朝屋里伺候的姨娘递了个眼色,待老姨带上门出去了,她朝窗纱外头瞥一眼,不见人,适才搡了玉珍胳膊一把,“你抬起脸来,妈同你说话。”

      玉珍听见阖门声,猜也猜得着,底下的话无非是偏着她说春楼的不是。架不住她爱听呀,即便于事无补,可两个女人关起门来说另一个女人的坏话,就形同把这个女人驱逐出属于女人的世界了,心里总有些排除异己的痛快。

      她抬起泪涔涔的小圆脸,静待林妈将那些老套的“坏话”从她心里宣之出来。

      林妈毕竟是老人家,说话比她想的又要周全几分,“你姐姐呢,年纪大了,手上几户客人也不大来了,不比你。你才十七,今日丢了个朱三官人,明日自然有杨三爷王三爷捧着大把的银子来捧你的场,她哪里比你呀?她心里发急你可晓得?哎唷,啧啧,现如今她手里好容易攥着一个,哪里肯放?你就当做回好事,让给她去好了!男人家就是图个新鲜,这会看她好,过几日你且看,还不是要扭头来找你。等那时你手里既收拢了人,又收拢了银子,还能排场姐姐一顿出出气,哪里不好?”

      玉珍垂着眼皮不作声,像在思索这番话。腮畔还挂着颗泪珠子,向着窗户闪得剔透,像一颗细碎的水晶嵌在娇靥。

      林妈望着她在心里想,这要是换张老面皮,那颗泪珠儿就成了灯上滚下的蜡油,嵌在沟壑里,只会显得面目狰狞。

      年轻就是这点好,笑如风挹桃花,哭似雨打菡萏,簌簌地在男人堆里抖擞,不论哪一面都美,不论哪一面,都能折照白银的光辉。

      玉珍到底没奈何,得了几句吹捧,林妈又说要叫春楼来训几句,她稍稍挽回了些脸面,只好作罢。

      林妈趁着还未上客,果然款步往春楼屋里去。深帘掩映,起起落落地掩映春楼窄瘦曼妙的背影,她在镜前匀红玉膏,匀好了,两个指端将眼角的细纹撑开,一手撑着残忍岁月,不让它塌下来,迟迟不松手。

      林妈由镜角走到背后来,细壑层层的脸笑着,“不中用,你当撑着它就不长啦?该长还得长,一日比一日多,一日比一日深!呵,谁躲得过?”

      春楼吊起眼角在镜中瞥她一眼,仍是不松手,“妈这年纪,自然是什么都看开了。”

      林妈乜眼笑道:“你早晚也到我这年纪。”说着走到榻上去,将炕桌拍一拍,“你来,妈有事情同你商量。”

      春楼懒洋洋地起身,一双眼将那镜子怅惘地瞥了几眼,搦着腰过去坐,“妈是为朱三官人的事情来替玉珍教训我?妈犯不着多讲,我晓得,如今玉珍正当红,替妈挣来不少银子。我们么,几百年的老人了,成日没个进项不说,还要张嘴吃妈的饭,自然是该偏着玉珍囖。”

      此时将近正午,太阳照着绮窗,透进来的金光掺着惨烈的白,晒得人闷沉,偶时毛孔里还有细针扎似的刺痛。大概又要下雨,太阳一不爽快,多半是憋着气。

      林妈那副笑就似这憋着暗劲的太阳,发闷、惨淡、无情,“瞧你那张嘴,倒比年轻时候还不饶人些。”

      她嗔怪一眼,接着道:“噢,你妈就是那忘恩负义的人?玉珍此刻再好么,你当年也不差呀!妈呢,一颗心是为你打算,你年纪不小了,说句不中听的话,手上几乎客人今日丢明日丢的,再过两年,你还能抓得住谁?此刻你逮着个朱三官人,妈还能拆你的台不成?”

      原来不是来为玉珍打抱不平的,春楼低敛着下颌笑,眨眼换了副思想——既不是为玉珍来的,少不得就是来替她自己鸣不平了。

      春楼与玉珍相貌相当,可论睿智,还是春楼略胜一筹。林妈一向这样认为,美人儿还是少点脑筋的好,像玉珍,缺点蕙质兰心,好摆布。不比春楼,年轻时候就惯会使心眼,林妈不得不也提起十二副心眼管束她,弄得母女二人针芒相对,半亲半仇的,累人得很。

      好在如今春楼也开始老了,老了也有一点好,起码面上渐渐不再尖锐。

      林妈如是想着,便瞥开了一切心眼,直言道:“妈这里有几句话,一呢是为你打算,二呢也是为我自家,不瞒你。倘若话讲得不中听了,你也不要说我没良心,咱们母女两个,虽不是亲的,到底也相依为命这些年,我心里是疼你的,你晓得呀。你眼瞧着三十的人了,也该打算起来,等手上的客都流光了,你往后又如何?妈呢,凡事好商量,你要在妈这里妈还赶你不成?我近日筹谋着再买个丫头,买回来了你就替我管束她好了,有你一口饭吃。”

      春楼抬起清淡的眉眼听,拆尽她话里好听的言辞,什么管束不管束的,不就是物尽其用叫她做个老姨娘,伺候新进的姑娘?还省得外头买丫头了。

      可她是不愿意伺候人的,漠漠地笑了笑,“妈只管往下说,我听在耳朵里呢。”

      “倘或你要赎身呢,妈也不拦你。赎身出去,不拘哪里,租下几间屋舍,买三两个姑娘,也同妈一样做这营生,倒也是条出路。只是损些个阴德,没所谓的事。怕只怕你操不了我这个心,你瞧我养你与玉珍两个就费了多少心血?你小时候身子骨就不好,三灾八难的,一听见你咳嗽,夜里我就睡不好觉!”

      做老鸨子……春楼将眼前这位老鸨子细细观摩。她老人家做了大半辈子买卖,生计不必愁,只是越老越好轧个姘头。大约人越老,脸上坍塌的那些褶子需要什么撑起来,使其饱满,于是从男人身上刮的银子最终又挥霍到男人身上。

      这是宿命的轮回。

      太阳晒在春楼背上,微弱的刺痛忽然令她感觉,玉珍、自己、林妈,何尝不是一种轮回?她凝望着林妈面上脂粉难阗的皱纹,仿佛无数只干瘪狰狞的手,扑面抓过来,扼住了她与玉珍的脖子。

      春楼在心里打了个冷颤,恐怕她往后老了,也将脸上的皱纹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去捕捉另一些年轻的姑娘,用她们绮丽的青春,来使自己长生不老。

      她有些不忍心,牵着嘴角笑笑,“妈这话讲得不错,我操不了妈这样的心。也不必说了,您老的意思我晓得,是要我拣个男人嫁了,朱三官人有些家底,是要我嫁了他去?”

      林妈砸着手心笑道:“嗳!我就说我女儿聪慧,话一起头就晓得妈底下的话!”

      春楼是太阳底下搁了两天的萝卜,趁着还有点水分,要紧着将她买个价钱。她心里很明白,所以不惊不乱地维持着那个淡淡的笑,将腰徐徐抻起来,“妈心里是想多少身价银子呢?我心里先有个数,才能想法子同人家周旋去。”

      “妈也不是那一味没良心的人,不要你多的,这个数,总算公道?”林妈夹着绢子比起来三个手指,见春楼不搭腔,便软软地放下,“姑娘大了,妈也不同你讲虚的,外头应酬来应酬去,也结交了不少人,只管满绍兴府打听打听,我这价钱不算敲你的竹杠,都是这个价钱。”

      春楼默了片刻,绞着绢子吭地笑了声,“妈也太瞧得起我了些,三千两,我都是过时的人了,您看女儿这个价,人家可不一定这样想。”

      “哎唷,这话妈可不信,我一手养大的女儿,别说二十八,就是三十八,放出手段,再多的也诓得来。妈回屋去了,你自家再想想。”

      留下春楼在榻上干坐着思想。要自己赎身,这笔钱也勉强出得起,只是赎身出去又做这行当,她是不愿意的。掂量掂量,还真就只有嫁人这条出路。

      只是她与朱岚,到底没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再则,只怕一开口,她维护许久的清高就得彻底崩塌。再

      换言之,就算他应了,往后,也得瞧他的眼色过日子。她前半生用清高装饰着低贱,其实不论男人还是她自己,都清楚真相,低贱就是低贱,可是要活得自在一点,就得粉饰太平。

      春楼犹豫着,不觉天色转换,白白的太阳不知所踪,屋里屋外一样黯淡。未几炮仗似的雨点子砸下来,一点一点在她心里炸着,她也这里那里的考量着,手忙脚乱的,好像拈着针,想把一颗处处受损的心缝补个周全。

      雨溅湿了半片窗纱,松黄洇成了嫩绿,她的心也糊成一片,哪里都是破烂的,什么结局都是一样。

      真正打定主意那日,是朱岚来了。外头下着雨,他草黄的圆领袍打湿了半片,进门时弹着肩膀笑说:“我晨起往曹渊府上去时天还是好好的,不防离了他府上就开始下雨,绍兴的天比南京的还不定,烦透人。我那件黛蓝的袍子呢?寻出来我先换过。”

      丫头打帘子往卧房里寻袍子,春楼在墙根底下沏茶,偏着脸望他一眼,“大清早你去曹大官人府上做什么?”

      “我有一批盐要送到苏州去,他正好要托我捎件东西给他苏州一门亲戚,午晌他们就要启程,偏他还没送来,我就往他府上去取。”

      春楼端着茶过来,笑道:“这人真是,自家托人捎带东西,自家却不放在心上,还要你亲自去问他。”

      “他就是那丢三落四的性子,忘性大。”朱岚说完,嘴上还噙着散淡的笑抬头睇她。

      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他习惯进门先坐定了,再去认真看她。仿佛进门随便一眼是看不真切她的,也不够隆重。

      她今日穿着杏黄的苎麻短褂子,烟灰的裙,头发随意梳拢,戴着柄小银篦,胭脂未匀,唇色也是浅浅的一撇桃红,像天上挂的岁末的月牙,有些惨淡。

      二楼玉珍的房间里已经喧闹开了,四五个男人粗粝的嗓子,把玲珑美妙的姑娘的唱调也压下去了。唱曲的不像是玉珍,大约是客人从别家带来的坐陪的姑娘。按男男女女的抗衡匹配来说,应该也是四五个姑娘。九十个人,把房间炸开,把后院喧阗。

      春楼的屋子却像是单独隔出来的一个世界,那些欢声妙音越聒耳,显得这里越沉寂。

      朱岚呷了口茶,随口笑问:“你还没上客?怎的不梳妆?”

      问得春楼倏地有些变了脸色,落在对面榻上坐,抬着下巴清冷地笑了下,“我哪里比别人呢,大晌午就上客。”

      朱岚晓得是刺着了她的自尊心,搁下盅要挽回,“瞧我问这话,难道我就不是客么。”

      这才见春楼的笑脸,斜斜地嗔着瞥他一眼,“我的客人嘛就赶不上人家那样热闹,摆了好大的台面。”

      不知怎的,朱岚心里泛起一点异样的甜,很陌生的一种情绪,指尖的皮肤里像有几十万微小的飞虫在振动,将他的心与身都振得发颤。

      不想她又寡淡地笑道:“不似我这里,只不过吃两盅茶就混过去了。”

      朱岚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了,好像她一头盼他来,只为盼他照顾生意,替她摆台。甚至恐怕连盼也不曾盼过他来。他恍惚有些患得患失。

      这么一刻,有些心有灵犀的意思,春楼也下意识地警觉这话不中听,好像应酬他就为他的钱似的。

      一点没由来的惧怕在她心里蔓延,延得很广很阔,总不到边。她的心原本是空荡荡的,就显得这一丝惧怕很寂寞,有回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老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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