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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老态(四) ...

  •   春楼猛然发现,她是有点喜欢朱岚了。

      她不由得把脸低下去,一点一点地拨弄裙上的褶子,褶子里藏着一个娼伶过于微不足道的心事,她又将褶子拨正了,掩盖起来。至于林妈的打算……朝一个喜欢的男人要未来,尤其这未来还牵涉着几千银子,只能显得她愈发廉价。

      她决定不向他开口说远忧,只以近虑和玩笑的口吻来掩饰她的希冀,“你瞧你这样子,我不过是玩笑一句,你来了总算个局,哪个还要你摆台?我再不济,也不差那几台酒。”

      朱岚睐着眼,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把搁凉的半盅茶端起来,“我什么样子,怎见得我不愿意?替你摆台撑场面原就是应该的。只是……”

      他话里打了个坎,春楼的心也跟着跌了一下,唯恐他说出什么“手头紧”之列的推诿之词。倒不是图他这几个钱,只是她喜欢一个男人,就不想他落了俗套,同别的男人一个模子。

      万幸朱岚笑了笑,没推脱,“没什么,下晌就告诉林妈妈摆两台酒,我也趁势请几位朋友,替你撑撑场面。”

      春楼放下心,反勾起好奇,歪着脸朝他挤眼睛,“只是什么?你话做什么不讲透,说一半藏一半的,讨厌得很呐!”

      他笑了下,好玩地把空茶盅翻倒在手里,有一滴嫩黄的茶汤珠子悬在盅口,半晌不坠下来。茶水珠子投映在他瞳孔上,星星似的一点光。雨声慢着轻下来,似乎落入绵长恬静的夜。

      下晌朱岚叫摆了酒,使小厮去请了些朋友来玩闹。有位朋友从别家院里带来个年轻妙妓,戴着一副新的头面,晔晔地在席上晃来晃去。

      倒提醒了朱岚,他扭过头低声对春楼讲:“你瞧她那副头面,有些精致,明日你也打一副。”

      春楼故意嗔道:“我可哪里来的钱呢?她那副头面,少说二百来两银子呢。人家年轻正当红,今日花了,明日自然赚得回来。我虽也不差,可到底要为往后打算呀,今日花了,明日又如何?”

      朱岚摸着牌笑,又凑到她耳边,“哪个要你出钱?自然是我开销。”

      说完他就转回脸看牌去了,桌子上闹哄哄的一圈围坐了姑娘客人十来个。春楼是姑娘中最年长的,她们都称她“春楼姐”,甜丝丝的嗓音里透着对时过境迁的一种轻蔑。

      春楼察觉得到,不爱与她们说话。似乎朱岚也察觉到了,频频回首与春楼讲话,“我这里摸牌,你坐着也无趣,不如替我剥点胡桃吃?吃得一肚子的酒,胃里头不爽快。”

      他一向是不爱支使她的,忽然使唤起来,春楼有些惊诧嗔怪,“放着丫头姨娘不使唤,又来使唤我?我好好的指甲,剥断了你赔?”

      朱岚忽然脸皮厚起来,笑道:“丫头姨娘剥的不中吃,你剥的才能入口。”

      春楼将搭在他椅背上的胳膊肘顶了他的肩一下,“你倒娇惯,我是从不替人做这些繁琐事的。”

      他又腆着脸凑过来,“从前不替人做,今天替我做,方显得咱们同人不一样不是?”

      春楼愈发惊骇,圆睁着两只眼瞪他。两个当这一堆人私笑暗嗔,对面坐的一位朋友瞧见便打趣,“三爷说什么笑话与春楼姑娘听呢?也说给大家听听,叫大家乐乐嘛,可不要偏宠偏爱唷。”

      朱岚洋洋地摸了张牌,“不偏宠偏爱春楼,难不成叫我偏宠偏爱贵相好么?只怕你吃醋,要同我打仗呢。”说着,他狠掷下一张牌,喊道:“胡了!”

      众人轰然笑开,那相公身边的姑娘羞得一张脸通红,暗暗窥他,又将眼搦到春楼面上。

      何止她,在座的年轻姑娘皆拿眼暗睇春楼,带着些忿忿的嫉羡。春楼隐约明白,朱岚一反常态,是要故意替她撑场面,好叫那些个女人不能瞧不上她。男人的宠爱,就是女人的体面似的,春楼觉得可悲又可笑。

      矛盾的态度里,她盯着朱岚耳朵前小半张脸看了一会,心里大胆地揣测,也许跟他讲赎身的事情,他保不齐会答应。可他越肯答应,她越不好意思开口,辖制着一点情真意切逮着他坑,只怕日后他看清她的为人后悔。

      人和人倘有一点情感,那还是维持些距离的好,省得彼此将对方看得太穿,看到一架白骨,只剩恐怖。

      夜里她睡在床上左思右想,到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嫁人还是要嫁的,只是不该嫁喜欢的人。

      下剩的寥寥几户客人中,倒有一个合适,就是黄老爷,做木材生意的,家中殷实,年近四十,也必然肯出这个钱娶她做妾。最大的好处是,她半点也不喜欢这个姓黄的,不怕被他看低,也不怕日后他对她不好。

      女人对不喜欢的人几乎毫无憧憬,反来对喜欢的总不免苛刻些,因为抱着太大的期待,一点不好也会失望。就像朱岚,因为喜欢他,就盼着她在他眼里是高贵的,是永恒的。然而这不大可能。

      又想到朱岚,春楼再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点了灯,坐在榻上支颐着思想他。

      一簇小小的火苗子晕开半丈微弱黄光,其他地方仍是白白的月华,照着暗得发黑的红宝奁、红妆台、红案椅……整间屋子暗红得像人的腹腔,装着百转千回的五脏。春楼的思绪在这些死气沉沉的家具间跌宕。

      没两日林妈听见春楼有意嫁黄老爷的心思,她倒无所谓,嫁谁都好,只要身价银子不少就成。便笑说:“也蛮好,黄老爷家中老婆虽然厉害些,倒不是拈酸吃醋的主。你不得罪她,她自然也不会亏待你。那身价银子呢,你可同他讲过了?”

      春楼倒着茶低着脸笑,声音潺潺的,伴着水声,“他讲要凑一凑银子,叫我等个把月,也不知是不是托词。”

      “你虑得有理,男人家说不准的事。”林妈搭着手默了默,瞟她一眼,“这样,你明日喊他来,银子容他去凑,先使他同妈写下个契,量他来日也不能反悔。”

      “妈说得是,等我明日叫了他来再探探他的口风。”

      两个人定下话,风声走到楼上,玉珍倒着实惊诧了一把。歪在榻上,两眼涣散地望着巧儿拿个鸡毛弹子弹罩屏上的灰,“春楼这些日子与朱三官人如此要好,却连赎身的话也没知会过朱三官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呢?换我,管他应不应,先与他商议一番再说!他不应,心里头自然有些过不去,少不得拿钱赔罪,死活都是稳赚的事情。你说,春楼是不是年纪越大,越犯起蠢来了?”

      好大的太阳,玉珍侧睡在榻上,脖子底下垫着高高的枕头,蓬蓬的发髻向着绮窗,光强烈得褪了她头发的纯黑,有些灰扑扑的颜色,衬得她一对惺忪的眼皮底下仿佛盖着水汪汪的纯真。

      巧儿被她稚气的懒洋洋的娇媚弄得心软了,搁下鸡毛掸子去橱柜里取了件薄氅来盖在她腰上,“注意着些吧,昨天夜里才下过雨,晨起虽然有太阳,到底风凉。”

      玉珍的注意力全不在这些琐碎上头,调皮地扼住巧儿的腕子,斜斜地撑着半副身子笑,“你说,春楼为什么不告诉朱三官人?她打哪样主意呢?还是她忽然有点自知之明了,晓得人家必定不肯娶,丢不起这个脸面,索性就招这个烦?”

      她恨着春楼,又忍不住去探究,算命打卦似的,春楼就是她扑朔迷离的结局,看清了她,也就能看清自己未来的归路。

      巧儿摇头道:“我哪里晓得?”

      她便丢下巧儿,爬起来往廊下的吴王靠上斜斜地背倚着廊柱子坐,眼往对过一楼瞥。

      门还阖着,槛窗开了,能瞅见半张榻,落满了金的光。春楼没什么客,不赶着应酬,起得一日比一日暗,这会八成还在妆台梳妆。榻上空空,炕桌上落满浮尘。

      玉珍望着那空空的榻出神,恍惚中,她觉得自己成了炕桌上其中的一粒尘土。尘埃落定,静悄悄地望着春楼,看她在镜前于事无补地抹唇描黛。

      看了春楼十来年,似乎看成了习惯,窥着她,令她有种自己也弄不清的吊诡的安然。

      林妈打那廊下过,也朝槛窗里望了一眼,抛撒着枣红的百褶裙过去了。玉珍的眼又跟着她去。林妈的背影有些难自控地臃肿,腰间垒了松松的三层肉,臀上的肉也往下垂着,身前玉珍也能想想,必然是胸脯子的肉、脸上的肉、臂上的肉,整个肉.身往地上坠。

      从黄土里长出来,又将坠回黄土。

      世人管这叫“发福”。世人一贯擅于自欺欺人,净编好听话哄自己。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极其自然的老态,玉珍知道,终有一天,春楼会坠成这样子,自己也不能避免。

      她忽然感到巨大的苦闷与凄惶,她们美丽的青春是属于男人们的,而丑陋的老态,则需要自己承担。她无力承担,因此生出害怕,就将眼挪回春楼的榻上。

      她又成了炕桌上的尘埃,遥望着春楼,稍稍不那么害怕了。

      门倏然拉开,朱岚跨出来,在廊下抻了个懒腰,穿一件银灰的直身。他昨日来穿的就是这身,大约是在春楼屋里睡的。他做玉珍时不曾留玉珍在外过夜,也不大回家睡。

      都晓得他与家中的奶奶不对付,两个人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原本就有些天生相克,又因成亲这样久不见有孩子,越是闹得白眉赤眼。朱岚他母亲也急,请了好些大夫给二人瞧,都讲男女皆无不孕之症,大概是机缘未到。

      这机缘迟迟不到,家里下人就传出些闲话。起先是说他奶奶身上不好,奶奶听见,怄得五脏起火,对朱岚好一通冷嘲热讽,“你二十五六的人了,连个后也没有,呵,也不知道咱们俩是谁身子不好。横竖不管你好不好,外头人都只说是我不能生养,又不贤良,成日霸着你,不为你们朱家打算。我可担不起这个罪!我看呐,年关前就得找个女人进来,最迟后年,好歹得有个孩儿!免得你们你朱家绝后,反说是我不贤良惹的祸!我倒要瞧瞧,你能生个什么金龙黄凤出来。”

      朱岚心里也体谅她的苦,生不出孩儿,外头自然是先说女人的不好。他因此也不与她理论。

      他父亲背着人也埋怨他母亲,“别是当年你有身子时哪里不防,给老三作弄下了什么病根?”

      他母亲因要洗这不明不白的冤屈,和他奶奶商议定了要替他纳妾,处处打听人家,可惜一直没个合适的人选。

      朱岚在府里转来转去都是听见的都是有关“传宗接代”的话,使他有种错觉,好像他是个牲畜,肩负的最重使命是繁殖。听得厌烦了,他索性就在外头躲清静,由得他们去造弄。

      春楼对他府上的繁琐也有所耳闻,却从不盘问他家里头的事。她本分得几乎清心,不肯越雷池半步,唯恐他们之间有一点心灵上的交涉。

      朱岚越了解她,越觉得她困守的距离是一种固执的冷漠。觉得没意思的时候他就走,大多时候就坐着静静地观察她。比方此刻。

      春楼察觉他的目光,扶着鬓走过来,“盯着我做什么?”

      她另一手荡着一条绢子,朱岚联想到垂在水面的柳条,轻微地曳动着不经意的风情。他歪在枕上笑,“今日早早的,你怎么又梳妆起来?”

      春楼细致地摸着头,极随意地笑道:“午晌请了我的一户老客人来,商议赎身的事情。”

      朱岚的眼珠子散着诧异的光,像跌碎了两颗玻璃珠子,晶莹的碎片滚在她半张脸上。

      春楼感觉得到,脸上便有些被碎渣扎的疼,她静等着他敛回了目光,才偏过脸来笑,“你惊讶什么?未必在你眼里,我就老到没人要的地步啦?”

      朱岚哼了一个笑,下巴半低着往地转上落的一片太阳,“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好端端怎的忽然说起赎身的事来?”

      “早就有这打算了,只是往前没定下,不好说。如今再要拖是拖不成了,我倒没什么,可我妈要新进两个姑娘,没房间住,自然急着要我腾屋子给她们去住。我那户客人呢,从前一直就有这个心,不过早年我生意好,我妈舍不得放。”

      朱岚漫漫地点着脑袋,有种遭遇背叛的感觉。她要赎身,连提也不曾对他提过,大概他从来不是她的选择。他瞟了她一眼,几尺距离忽然变得遥远。他又扯闲似的问:“那户客人姓什么?或许我认得。”

      “姓黄,做木材生意的。”

      “噢,我晓得他,打过几回照面,没说过几句话。”

      “人是好的,家里夫人虽然凶些个,却是讲理的,我懂着规矩,想她也不会为难我。”春楼笑着,又扶了扶脑后的髻,睫毛斜掠下来,盖住她的目光。

      依她心里的意思,话说到如此地步,他往后不必再来捧她的场了。他们之间,就终止在这若有似无的境况里最好。没有谁拒绝谁,也不曾红过脸,不必伤心或失望,最体面。

      朱岚笑得很轻,叹息似的附和,“人好就最要紧的。”

      两个人一时不再讲话了,春楼心里悬着,安静得有些无措。她躲避着安静,起身招呼丫头摆饭,扭头问朱岚,“你可要吃隔壁的山药鸡肉元子面呀?”

      朱岚点头应道:“好,也不必费神弄那些饭菜。”

      丫头得令出去,屋子又安静了。春楼走到对面墙的窗户旁歪着,阳光罩住了她,使她的面庞金灿灿的望不真切。

      对面窗户里有斜笼进来一块光,从背后将朱岚照着,他的面目更黯淡了,也不真切。

      中间隔着空荡荡距离,身处两片光里,春楼觉得是身处两个世界。她因为爱他,反而更不该去踏碎这段距离。那他呢?春楼从不想,也不问。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老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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