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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老态(二) ...

  •   玉珍平白叫春楼截了个胡,自然气得五内轰雷,当着客人的面,却不好发作,后头也拉不下来脸,生怕叫人晓得她当红的头牌为个跳槽的客人怄得恼羞成怒。

      红牌娼伶嘛,该拿出些待男人淡淡的气度才好看,起码春楼就是这副做派,她一向是以春楼为榜样的。

      因此苦忍了几日,落后到今朝,眼瞧朱岚来得勤了,终于捺不住,才把春楼骂了个狗血淋头。

      春楼这头呢,横竖是刮赖上了新客人,又狠怄了她一顿,面子里子都不吃亏,嘴上就不同她计较了,任她去骂。

      玉珍越骂,她倒越是和朱岚要好。把十七.八岁时候那股精神气硬提起来周旋朱岚。朱岚来,她就换了时兴的鲜亮衣裳扶着门框迎着他笑,却不大说话。

      有时候朱岚觉得她站在那里,并不是为了迎他,只为把他看着,以防他在廊下一个打拐,拐到楼上玉珍房里去。有时候他一仰头,玉珍就在二楼的吴王靠上坐着,摇着精致的绢扇,把眼风慢悠悠地扇下来。

      两姊妹楼上楼下地较劲,仿佛是为朱岚相争。

      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她们只是在拉扯她们之间相隔的十年的岁月。曾偏爱春楼的光阴如今偏了玉珍,因此她憎恨玉珍。曾光顾玉珍的客人如今光顾了春楼,玉珍自然也憎恨着春楼。

      春楼抢得了玉珍的客人,似乎就从她手里抢回了一半的青春,她朝楼上扬扬眼,迤逦转身进屋,慢条条地踅到案上倒了盅茶递倒炕桌上给朱岚,“你请吃茶,瞧这一额的汗。”

      朱岚掣着圆领袍的襟口打扇,喉结上挂着颗汗珠子,一说话,就滑进襟口,脖子上浅浅地显着几条经络,整个人像一片夏天的丛林,潮湿又绿茵茵地充满生机。他说:“才刚从家里出来,骑的马,这太阳险些没晒死人。”

      额上的汗滑到眼里,有些刺痛,他抬起手背揉眼睛。揉了好一阵睁开眼,春楼还坐在圆案上拈着跟细簪子在指间打转,帕子也没来递一张。

      她几乎都是这样子,摆局时有些场面上的朋友在,她便在他身边挨得近一些,端茶斟酒,无不殷勤。倘或是他们二人独处,她则坐得不近不远的,中间横空一段令人遐想的距离,仿佛夜里身体与身体的相亲只是个旖.旎梦境。

      是的,昨夜朱岚分明近得在她的肉里,今朝他又不得不处在客气的距离。他一霎不觉热了,凉悠悠地笑了下,“一早上你在家做什么?”

      春楼心里打定主意要提起十七.八岁时的精神应酬他,自然连十七.八岁时候的做派也一并摆了出来。那时候她被人捧惯了,不大会将就人。越是不将就,男人越是肯拉低脸面来将就她。

      她还拿今同昔比,朝榻上稍稍扭转脸,不亲不近地回,“打了半个扇坠的络子在那里,妈来说了几句话,又丢在那里,就浑忘了。”

      炕桌上放着个针线篮子,里头纠缠着五颜六色的线,错综复杂地结了个络子,只结了一半,还未成形,不知男人或女人用的。

      单看颜色是月魄的线,像太阳底下冰清的湖,看着是蓝的,掬一捧起来,又没有颜色,使人捉摸不定。朱岚再看她半侧的身子,也觉得她像一捧月魄的湖水,他以为占领了她,掬在手里一瞧,却是空唠唠的。

      做娼的女人就是这点有意思,她的身体和灵魂是南辕北辙的,身体在锦缎纱罗纺织的鲜亮床铺上,灵魂却密密层层地锁在地牢里。

      朱岚出来时又因“暂无子嗣”的事情被他父亲训斥了两句,连他母亲妻室也跟着有些抬不起头,一家人不欢而散,哪里还有闲情吃饭?此刻倒有些肚饿。

      他喜欢上吃巷口左面那家馆子里的山药鸡肉元子面,便打发春楼的丫头去提一碗回来,问春楼:“你吃不吃?”

      “我吃过了。”春楼将背侧欹在窗户上,看着他将两颗碎银子搁在丫头手心,丫头忙笑着去了。他转回身,春楼立时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来前正好有户客人打茶会刚走,我陪着一起吃了些点心,吃不下了。”

      朱岚往窗户这里走来,路过妆台,在镜中打量她,觉得很有些可笑。一个将老又未老的女人,就像个濒临破产的大户,竭尽全力地把心里的东西掏出来维持外头的体面。

      同时,他又有些怜惜她。她是未冷的灰,灿烂的烬,还带着过去辉煌的余温。他常年在场面上打转,不论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见了无数,她们都是全盛而娇艳。

      他心里却认定,花还是将败时最美,因为那一种靡艳的颜色,是从绝望中沉淀出来的。

      他瞅了她一眼,声音随意得刻意,“噢,哪户客人?姓什么的?或许我认得。”

      春楼是胡编的话,她就有三两户经年的老客人,如今也不过为昔日情分按月来点个卯,放下些银钱拱她开销就走。只有一位姓黄的老爷还如从前,只是春楼十分不喜欢他,连说瞎话也不愿提她。

      她随口乱回,“姓胡。”便把腰向前抬一抬,背斜斜地靠在墙上,身段显得十分曼妙,抬出女人的底气,好像真有这么户客人似的。

      朱岚点着头笑一会,没讲话。春楼倏地有些惶惶,只怕他识破了她的谎话。他维持着笑,喃喃道:“胡说八道的胡?那你可得少信他的话,他连姓氏也不诚实,可见人也不是个实诚人。”

      春楼觉得他意有所指,微微低着下颌笑。为什么要编这瞎话,她自己也没来得及思索就脱口了。

      此刻细想,她暗观了朱岚一个来月,果然传言不假,他出手阔绰,品貌一流。可唯有一点,他太年轻,虽然只比她小了三岁,可春楼望着墙根底下那面镜子里自己的投影,就觉得他比她小了许多。

      她编这瞎话,无非是想在他面前证明她即便有些老了,即便女人的价值是按年岁称斤算两,她也仍是有价值的。

      她窄窄的腰又向前抬了抬,阳光透过墙与她背的空隙闪烁到镜面上,将她纤瘦的侧影晃成得虚幻。她半真半假地调侃,“还说人,你就一定是个实诚人么?”

      朱岚在窗前慢悠悠打转,转到窗户的另一边,也背欹着窗框,与她隔着半扇雕花窗扉面对面地笑,“我是个生意人,你可曾见过实诚的生意人么?或者,你见过不说谎的男人么?”

      春楼嗔乜他一眼,“你不实诚,难不成天下的男人就都是不实诚的?”

      “天下的男人,你见过多少,又怎么断定他们是实诚的呢?”

      春楼其实心里也认为天下没有不说谎的男人,可偏要与他过不去似的,微微站直了腰,“你虽然走南闯北,交往的人多,到底也没见过全天下的男人,凭什么就能断定没有实诚的?”

      朱岚忽然发现她有些孩子气,也忽然莫名其妙地感觉他大了她许多岁,语气不由得宠爱纵然起来,“大约因为我是个男人,了解同类。”

      风由他们中间穿过,哪里夹带来的荷香,将朱岚侵蚀了,使他在商海里磨得老练不仁的心肠蓦地有些柔软,“不过有句实在话要对你讲,我没哄骗过你什么。”

      春楼偏着脸笑,不以为意,“那是自然了,哄骗女人是要花大价钱的,你不想费这个钱,自然就懒得哄了。”

      朱岚惊道:“这是什么说法,哄骗女人反倒要花大价钱?”

      “你不花点钱,她自然是要拆穿你的谎话,那可不是你自家下不来台?你舍得使银子,她就是知道你说谎,也不能够拆穿你,大家落得体面。”

      朱岚凝着眉心,像是认真思索她的话。片刻倚墙站直了,认真地问:“我没哄骗过你,可我也不算是个吝啬的人吧?”

      春楼挑挑眉,不肯答,笑得模棱两可的样子。做生意的男人,最怕在风月场上落下个吝啬的名声,朱岚又是个大方惯了的人,从怀里摸了张宝钞递给她,“拿去拿去,免得你往后对人说我既不肯说好听话,也不肯出钱,是个吝啬透顶的人。”

      春楼将宝钞折进袖内,行容平淡,像是折进张手绢一样朴实。但那张宝钞在她袖里像是心虚地跳了跳。她方才接过手时扫了一眼,面额不小,她生怕自己年老色衰不值得,面上却要摆出高傲的面孔,叫他觉得值。

      朱岚将两手撑在窗台上,俯低了一点背脊,脑袋伸出窗外,从中间的窗框睇她,“你呢,你对我讲过真话么?”

      春楼被这问题惊了下,耷下眼皮,盖住她诧异的目光,“风月地方,哪来的真话?”她顿了顿,抬起眼皮调皮地笑,“这句是真的。”

      她眼睑下头落着睫毛的影,是一根根密而坚的铁栏杆,困锁住她眼内的光芒。她一定有一个真实的灵魂被囚在里头。

      朱岚这样想着,就联想到自己不同程度上的不自由。他把两只手在窗台突起的木条框上砸了砸,然后攥紧了,仰头望着屋檐外的刺眼的天笑。

      春楼晓得,他必定也有些许多不如意,但她不愿去问。她与客人的关系,一向亲密到肉与肉相容,又疏远到吐丝自缚,把自己裹起来,拒绝一切爱与伤害。

      她越是自缚,朱岚越想多知道她一些。他又隔在窗框那头望她,“你是几岁到了这里的?”

      “六岁还是七岁,不大记得了。”

      “你家乡是哪里的?”

      “也不记得了。”春楼笑了笑,虚着眼远远朝外头望,“也并不想知道。”

      “为什么?”

      春楼的笑意发僵须臾,继而更灿烂,更豁然地扯开,“人说因果,我却想,既然已是这个果,又何必去问因。不论我的来处是哪里,归路是注定了,计较来处还有意思么?”

      朱岚不认同,也不反驳,却问:“你的归路是哪里?”

      春楼将眼挪到他面上,被太阳晃得眼花,恍惚在他的眼底中找到一种归属。这一刻好像是发了个美梦,她迫不及待地将眼转到门口去。

      她对自己素来就有种残忍的严苛,几乎不允许自己有幻想,有期待。

      丫头恰好提着食盒进来,她趁势转了谈锋,“面来了,赶紧吃吧,仔细饿急了太阳一晒就发昏。”

      后头朱岚就不是天天来了,偶尔三五日过来摆个局子,偶尔包了船在外头请春楼出去应酬,偶尔六七日来小憩一夜。不多不少的时候,不近不远的距离,足够令玉珍五内翻江倒海。

      事情传开了,玉珍这两日外头应酬,别家的姊妹总要往她面前调侃两句,“哎呀玉珍,你那新做的朱三官人呢?怎的许久不见你应他的局子?”

      玉珍在风月场上崭露头角便风光无限,自然有人心里泛酸,如今见她吃了春楼这个昨日黄花的哑巴亏,少不得要明知故问地嘲讽几句。玉珍扶着鬓满不在乎地回:“谁晓得?由得他去好了,我又不是只做他一户客人,多了少了他,未必我就不能开销了?”

      背地里,玉珍在楼上吴王靠上朝春楼冷嘲热讽骂了个把月,渐渐有些声嘶之势。春楼只是不理她,洋洋地勾着眼角,洋洋地勾着唇角。

      玉珍六.七岁上头就望着她这副面孔,对着男人是这样,对着女人也是如此。她一直看着春楼,镜里镜外,人前人后。

      懵懂时候看春楼,怎么看怎么好。那时候春楼长着一张恰到好处的瓜子脸,嵌着一对标志杏眼,猫眼石似的动人。好像有一个圣洁的灵魂被封锁在那对水汪汪的眼睛里,被封锁在她妩媚的风韵底下。

      如今随着年月流逝,她眼里的水分也流失了,但玉珍并未在她干涸的眼底找到那一抹圣洁。

      幼年时玉珍伺候春楼,一壁嫉羡她的美,一壁又心疼她的美。早晨春楼梳妆,她在春楼肩后头站着看镜子里的她,把她每一根睫毛都描画在心里,试图使自己的五官模仿她的美,长得贴近她一些。

      可有回夜里散了局,残席狼藉,她跟着丫头进屋服侍酒醉的春楼,见到一个瘦瘪的老头揽着春楼亲嘴。玉珍头回遭遇这样的情景,看得怔了,浑身十万寒毛都立起来,簌簌地抖着。

      老头子那把花白的胡须珠帘似的遮了春楼半张脸,玉珍仍能在春楼上半张脸看见她攒得死紧的额心。须臾春楼便将老头子一把推开了,躬着腰“呜哇呜哇”地呕吐,吐了满地稀稀拉拉的污秽。

      老头也将两道稀稀拉拉的眉毛牵得紧紧地,剪着胳膊原地踱了两步出去了。玉珍扭头望,正巧见林妈挥着绢子向老头乐呵呵迎上来,“哎唷、顾老爹哪里去?”

      老头子摇了摇袖,“走了走了,屋子吐得那样子,叫人无处落脚,还如何睡得?”

      “如何睡不得?”林妈别着眼笑,那种热络的甜,像存得快烂了的一只桔子,甜得有些发腻的酒味,“您老先在外头坐会子,叫丫头们收拾干净屋子,春楼洗过澡,再请您老进屋去睡嚜!未必是春楼不好,得罪了顾老爹了?”

      老头一面往外去,一面笑:“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们一把老骨头了,不招人嫌弃就谢天谢地啦!”

      林妈登时换了脸色,朝这门里回瞥一眼,目光似根根针似的朝玉珍扎过来。玉珍那时候怕林妈,看到她连头也不大敢抬,叫这冷眼一射,忙不迭退进屋内。

      后头听见林妈吊着嗓子抱屈,“哟,老爹哪里话?春楼伺候您大半年了,怎的生出这样的闲心来?您老亲女儿似的疼她,她要不晓得知恩图报,就连老天也不答应!”

      “玩笑话、玩笑话。走了走了,改日再来。”

      大约林妈挽老头不住,只得在廊下吊着嗓子送客,“老爹一定来啊,我们孤儿寡母的,全靠您老照应!”

      玉珍退回屋里看春楼,春楼被她的婢女搀到了床上,一手挽着床架子,饧着眼陡地弯腰,又朝脚下的痰盂里呕吐。“呜哇”一声,她的五个手指头抠进髹黑镂空的雕花里,死死抠住那些不规则的洞。

      每一声“呜哇”,手抠得越紧,就抠得发白。那些不规则的雕花漏洞是漆黑的蜿蜒的命运,她抠得越用力,呕得就越大声。

      再大声,也高不过林妈刺针一样的声音,她抵着腰在门口骂:“呸、跟我充哪门子太太小姐?你也不是头一遭伺候他了,如今倒嫌起他来了!往外赶客?干我们这行营生,管他猪马牛羊,只要揣着银子来,你就得当他亲爹孝敬。你倒成日装高乔阔的,你当你是哪家的千金呐?我呸!再有下回,我这里可不是观音庙,容不下你这尊佛!”

      玉珍也不知道春楼到底是真醉还是装的,她只晓得春楼总是同客人吵嘴。吵的时候白眉赤眼的,男人们冷着脸去了,可过两日,依旧腆着脸来找她。这是她的本事。

      当阖了门,床头的银釭照着春楼,她倚在床的罩屏上,玉珍小小的身子坐在边上挨着她,仰着脸睐目,昏昏的光熨帖着春楼侧脸的弧线,那清清冷冷的眉眼褪了媚冶,只是一场华丽残酷的黄昏。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把烛火拂偏,险些燎了春楼的脸。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将额角倚在罩屏上发呆。火苗子险些将她锦绣的美烧出个洞,烧出一圈黑焦的边,带着糊味。

      这时候玉珍就不再嫉羡她的美了,倒生出两分感同身受的心疼。她把瘦小的身子挨过去,挽住春楼的胳膊期盼地仰睇她,“姐姐,等我大了开始应局子,多攒下些钱,咱们赎身出去行不行呀?”

      春楼瞥下眼,照旧漠漠的目光,敛了月的光辉,散出个凄丽的笑。她没说不行,没有一手掐灭玉珍渺茫的期望。

      玉珍就怀抱着这点期望生长、生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老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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