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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惊梦 ...


  •   门合上了。

      屋里只剩下陈商一人。

      他长出了一口气,摊开手,掌心却沁出了冷汗。

      刚才,太紧张了……

      他的眼神是呆滞的,脸上亦是迷茫的表情。

      我是谁?

      陈商……

      这个名字似乎属于自己……

      但是,有什么地方感觉到不对劲呢?

      他使劲地拽自己的一头青丝……头,很疼……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

      脑海中依稀闪过几个片断,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像却并不属于真正的自己,那应该是陈商残存的记忆。

      然而直觉告诉他,自己更像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魂灵……

      这种感觉是强烈的。

      他突然感到一阵战栗,然后是……无边的恐惧。

      一时间,茫然若失。

      自己来自何方?

      又要去将何处?

      谁来告诉自己?

      天色麻麻亮了。

      熹微的晨光给淡紫色的幔帐染上了一丝柔和的气氛。

      仅仅隔了一天的时间,已然天翻地覆。

      当然,呆坐在床上的陈商并不知道:在短短十二个时辰里,这间精致的房间里上演了多少爱恨情仇……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苦恼中,无法自拔。

      突然间,陈商猛地站起身子,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上身的衣物。

      没错,一具男性的身躯。

      自己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陈商颓然坐倒。

      内心深处悄悄升起一种淡淡的失落。

      此外,还夹杂着一点惆怅。

      甚至,一丝解脱。

      总之,五味杂陈。

      头脑中盘亘着的一个奇异的感觉:自己似乎更应该是个女人。

      而眼前不争的现实却是:陈商是个男人……

      心中的不安和惶惑亦随之剧烈起来。

      不对!

      一种古怪的想法在脑海中叫嚣着,呼之欲出,但是却生生卡在那儿,如同一道灵光闪现,伸出手时,已然不见了……

      无助。迷茫。惶恐。孤独。

      当一个人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无法确实的时候,那种感觉,好似悬浮在半空的游魂……

      非常的可怕。

      接下来,自己要怎么做?

      陈商愣愣看着头顶的流苏,突然颓然一笑。

      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自然是走一步算一步,过一天算一天……何必自寻烦恼?

      今天活着的人或许明天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自己到底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呢?

      既然只记得自己是陈商,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

      他于是呵呵轻笑,摊倒在床上,将四肢舒展开来。

      或许只是一场梦吧!

      梦醒了,便什么都不是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自己送入黑暗之中。

      也许,只有那无边的梦境才是真实的吧……

      这样想着,他便昏昏睡去了。

      ******

      陈商依稀觉得自己走在一条狭长的山道上。

      山道很崎岖,眼前尽是丛生的灌木,显得分外荒凉,只是让他感到心中惶恐的是:山谷里寂静无声,甚至,连一只飞鸟都不见。

      这是哪儿?

      四周是一派死气沉沉。

      那些杂乱无章的野蔓纠结在一起,就如……他此刻的心境……

      谁来告诉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身前身后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将他包裹起来,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突然发觉身子轻飘飘的,就像一片纸,在空中随风起落。而身体上,却一丝感觉都没有……

      我是谁?

      这是哪里?

      要飘向何方?

      迷惘之间,陈商听到远处传来微茫的歌声。

      那声音轻柔至极,落在心底,泛开涟漪,周身上下说不尽的舒畅。

      听起来,唱歌的人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那歌声渐渐逼近,渐渐清晰,曲调间却是苍凉无比:

      “……锦瑟华年谁与度?回首天涯,寂寞无归处。芳草欲迷行客目,人间咫尺千山路……追欢我已伤迟暮,落叶西风,只有情难诉。莫恨三生行役苦,明月两地照孤独……”

      陈商只觉得心血翻腾,一股莫名的孤寂之感充斥全身,心中一颤,不由得滴下泪来。

      就在他神思混乱之际,一只温柔的手拂过脸庞,帮他拭去泪痕,耳畔传来空谷幽兰般的嗓音:“痴儿,你怎闯到这里来了?”

      陈商瞪大眼睛,待看清眼前的女子,不由心头一悸。

      这女子竟然如此的……

      丑陋!

      惨白到无以复加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眼中是看不到底的空洞……

      这样的脸……这样的声音……

      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你既然来了,留下来陪我可好?”女子清雅的声音再度响起,传入陈商耳中却比地狱里的声音还要恐怖万分。

      “我……我……”陈商感到全身发冷,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料脚底一滑,竟向身后的万丈悬崖跌去。

      陈商一闭眼,心道:完了!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垂直下落。

      一些破碎的记忆却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记忆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光着脚丫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那女孩转过脸来,闪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朝自己微微一笑。

      心中好似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这便是自己……

      自己小时候……就是这般模样……

      女孩穿着花布的衣裳,把裤腿卷得高高的,身上背着一只军绿色的书包,弯着腰在一片绿油油的稻田里挥汗如雨。

      是了,每天放学回来,要帮阿爸割猪草的。

      阿爸……

      一张黝黑瘦削的脸在眼前渐渐清晰……

      绽满青筋的手犹如苍老的树皮。

      阿爸!

      突然,自己的身形变大了许多。

      这时候,自己几岁来着?

      好像……十三岁吧……

      记忆中的自己端着一只白瓷大碗,坐在门槛上一口没一口地扒着饭。忽然,一个精精瘦的男孩跑过来,喊自己的名字。

      那男孩是谁?

      对了,是隔壁邻居家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嗯……好像同村的都唤他“小个子兵”,长得个子小小的,还想着以后要当兵。

      陈商噗哧一笑,竟没听清楚那男孩叫她什么。

      哎呀!真该死!

      ……我应该问问他,自己是谁?

      陈商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对了,男孩说什么?

      “……去看看吧!你阿爸出事了!”

      村口聚着一群人。

      “真是作孽!好端端的爬到高压电线杆上去干什么?”

      “偷了电线好卖钱呗!”

      “这叫做要钱不要命啊!”

      “唉!穷疯了的人都这样。”

      “就可怜那丫头了,老俞头说去就去了,丢下这女娃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她不是还有个妈么?听说在省城里嫁了个有模有样的人,过得可风光哩!”

      “那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见一面?”

      “人家城里人多高贵介!来俺们村不是要沾上晦气咯。”

      ……

      陈商感觉自己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乱说一气。

      而阿爸,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阿爸!阿爸!

      昨晚……自己很开心,阿爸也很开心,还喝了一斤二锅头。

      “阿爸!胡老师说了,我的作文写得很好,镇里重点中学的老师看了也说好哩!”

      阿爸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己,连连点头:“好!好!丫头好样的!”

      “阿爸!我好好读书,以后一定会出息的,胡老师说了,我很有天分哩!”

      “阿爸!我想到镇上去读重点中学,然后就可以到城里去上大学……根木哥说,城里人都住高楼大厦的洋房,烧饭煮菜还不用生火的……”

      “阿爸!以后我到了省城,一定把你接来,咱们一起住洋房,你说好不好?”

      陈商感到自己的眼中滚动着盈盈的泪水。

      记忆中的画面模糊起来,躺在地上的阿爸,肥头大耳的大队书记,喋喋不休的西园老太婆,愣头愣脑的瘸腿郎中……都渐渐扭曲了,消散了……

      陈商看见自己站在一幢白色的洋房门前。

      高高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那孩子约莫十一、二岁,长着一张白玉似的脸蛋,眼睛大得出奇,滴溜溜转着,淡粉色的嘴唇轻轻嘟起,神情却极为倨傲。女孩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自己,然后把头一撇,脸上尽是鄙夷,仿佛看见了阴沟里的老鼠。

      这时,门口走来一个举止娴雅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皮肤白皙,眉目清秀,脸上的表情极淡、极雅。

      陈商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女人,胸中涌起一股激动的热浪,眼睛渐渐湿润了,一种渴望正在心底滋长:她来了!她过来了!她看到我会高兴吗?

      眼前这个风姿典雅的女人……应该就是自己的母亲……

      “阿妈。”自己怯生生地抬起头,却失望地发现,女人的脸上并没有出现自己所渴求的慈爱和温暖……灼热的心,一下子便凉了。

      女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却微笑着走向台阶上那位傲慢的小公主。

      “妈妈!”女孩撒娇似的扑进女人的怀里,然后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手足无措的自己。

      “小夜。”女人的声音分外柔和,轻轻抚摸着怀中洋娃娃般的女孩,然后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自己,淡淡道,“小夜,那是你姐姐,过去打声招呼吧。”

      名叫小夜的女孩却把头一歪,斜乜着眼,冷哼了一声,娇嫩的粉唇吐出三个字:“乡巴佬。”

      记忆中的自己一声不吭地回瞪了那女孩一眼,接着,转身便走。

      然后……自己去了什么地方?

      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湮没在零星的灯火里,眼前的人物纷杂起来。

      心中,涌动着浓浓的悔意……

      不应该的……不应该因为一时之愤离家出走……

      陈商觉得周身上下彻骨得冷,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不愿去回忆。

      那一切,仿佛是极为糟糕的事,是永远不愿去回想的事……

      昏暗的房间里是整排整排的缝纫机,札札的机器声此起彼伏。

      面色菜黄的女孩望着自己:“我知道自己是贱,但是一天十六个钟头不停地踩缝纫机,我……我实在受不了……”

      酸楚地抱住瘦骨伶仃的女孩,一种同病相怜的迷茫和怅然充彻胸臆。

      黑暗像浪潮一样卷来,两旁穿梭着模糊的人影。

      弯曲的倒影布满血色的天空。

      一个声音说:那里,在那里……

      陈商诧异地转过头,看见一扇窄小的铁门。

      那个声音催促着自己:快去!快进去!

      陈商浑浑噩噩地走在阴沉的狭长的甬道里。

      而心底的悲痛却越来越浓重。

      仿佛是……生离死别!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躺在惨白的床单上。

      男孩极瘦,一双晦涩的眼睛微微撑开,四肢细小得如同芦柴棒。

      他在说什么?

      他说:“妈妈,我好难受……”

      陈商只觉得胸口一窒,眼泪纷纷滑落。

      ……阳阳!

      “你是俞阳的妈妈?”一个面色姜黄的医生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自己,“俞阳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请你提早做好心理准备。”

      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男人的眼睛,有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谁?

      是谁?

      耳边,那个声音……

      低缓而柔情。

      『别怕,一切有我。』

      ……一切有我!

      突然间,所有的坚持和顾虑在那一刻瓦解。

      仿佛濒临绝境时乍现了一丝光明。

      只是……最后的一丝光明,却也转瞬即逝……

      陈商捂住嘴,泪水迷蒙了双眼。

      天地又开阔起来,看到了,这是……久违的黄土地……

      陈商想跑上去,想把全副身心融入这片野地……

      原来只有那黄土地才是最真实的,那里,有着……自己的根!

      可惜,这份眷恋,直到数年之后,自己才终于明白。

      只是……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自从走出了那片墨绿色的稻田,今生今世便再也回不去了。

      或许,稻粱依旧,黄土地还在,但是心呢?

      依稀间自己穿着一套粉色的戏服,手里拿着一把水墨的折扇,站在茂密的高梁地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

      唱什么呢?

      “……一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若……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陈商双膝一屈,跪倒在齐腰深的高梁地里,失声痛哭!

      心中的那份悸动,久久无法平息。

      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大风卷着满天的黄沙,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上响起苍凉的号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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