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31、姊妹

　　窗口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在这静谧的夜晚听来格外清晰。

　　“谁？”欧阳雪华大惊，胡乱擦去泪水，颤声问道。

　　一团模糊的身影微微一动：“是我。”

　　这个声音给欧阳雪华一种恍若隔世的震悚。她浑身打了个激灵，颤抖着手打开窗子，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倏忽间，一道白色的身影跃入房内，并无半点声响，好似鬼魅一般。来人缓缓转过身子，烛光映照着她惨白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唇，她的右眼上蒙着一层薄纱，隐约还有淡淡的血痕。

　　“姐姐……”欧阳雪华嗫嗫地开口，依旧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

　　欧阳丽华“嗯”了一声，撩，顺手拿起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不由皱眉道：“有酒么？”

　　欧阳雪华轻轻摇头：“宫里的规矩，宫人不可私自饮酒。”她在欧阳丽华的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的右眼……怎么了？”

　　欧阳丽华淡然道：“瞎了而已。”

　　欧阳雪华一愣，复而轻叹道：“方才听闻姐姐与陛下在延庆宫殉难，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现在见到姐姐，才觉着整个人活了过来……”她微微向前一凑，声音隐隐发着颤，“那么，想必陛下也应该安然无恙罢……”

　　欧阳丽华静默不语，目光落在欧阳雪华手中紧握的团扇上，缓缓道，“来如春梦几多时，你果然还留着它……雪华，陛下临死前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是你代他受过，他怕你恨他……”

　　欧阳雪华感到胸口仿佛被重重一击，所有的希望在顷刻间化为灰烬，黑暗和绝望像潮水一般再度涌现，好似千军万马朝她扑面而来。“不可能……”欧阳雪华喃喃自语，然而，她有些诧异地想，这个在说话的人真的是自己吗？怎么听上去一点都不真切呢？好似这声音来自极为遥远的过去，或者，是另一个人在操纵着自己的躯壳。她现在只是想哭，眼泪却是怎么也流不下来了，多年的隐忍，让她习惯了微笑，却丧失了在人前流泪的能力，即使，眼前这个人是和她有着共同血脉的亲姊。她只是不断地摇头，睁大了眼睛，瞪着欧阳丽华：“有姐姐你在，表哥他怎么会有事……”

　　“他确实已经死了……”欧阳丽华伸出手，“雪华，跟我走罢。这是陛下的心意。”

　　欧阳雪华缓缓站起身，她的眼神是冷的，那是冻结了所有的悲喜和激情的清冷，这样的眼神竟同欧阳丽华出奇的相似，让人不得不相信血缘的羁绊。

　　“走？”她幽然笑道，“去哪儿？”

　　“自然是随我回去，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这里有我的丈夫，我的女儿，我为什么要走？”

　　欧阳丽华不可置信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丈夫？”她有些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如此。你动心了，是不是？这样说来，四年前我派人刺杀杨诺，让你里应外合，你却称病提早回京，是故意的？你挡在杨诺身前，让东方无法下手，也是故意的？”

　　“是。”欧阳雪华点点头，“那两次，我确实是存心想救杨诺。如果还有第三次，我仍然会救他。”

　　欧阳丽华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陛下？”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如果我现在要杀杨诺，你依旧会阻止我，是不是？”

　　“姐姐以为单凭一把剑，就能取杨诺的性命？这是大清的皇城，不是姐姐的江湖。”

　　“上次，若不是陛下的阻拦，杨诺早便是我剑下的亡灵！”欧阳丽华冷笑道，“姓杨的算什么？草莽之辈！氓隶之徒！不过一群反贼流寇！身上流淌着的全是下贱人的血液……”

　　“可是，现在的胜利者，却是这群亡命的流寇！”欧阳雪华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欧阳丽华的激愤之辞，“成王败寇。姐姐，您难道还要继续抱着欧阳家族半死的枯藤蹈死不顾么？”

　　“欧阳雪华！”欧阳丽华厉声喝道，“你别忘了，你的身上亦存在着欧阳世家的血脉！”

　　“我没有忘记。”欧阳雪华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道，“我和你，身上都流淌着欧阳家族冷漠而自私的血液。”她此刻的神情越发显得淡漠，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姐姐，我不会让你杀杨诺。如果，姐姐一定要一意孤行，咱们今生怕是，连姐妹也做不成了。”

　　欧阳雪华的话给欧阳丽华极大的震撼。她缓缓站直了身子，手扶着茶几，红漆的桌案微微颤动。隐隐的怒火在她的眼底滚动。印象中的欧阳雪华应该是内敛而和顺的，绝不会用这般咄咄逼人的语气同人说话，即便是受了委屈，也只是默默地忍受，如同秋日的枯叶一般安静。

　　那个谦恭的女孩，永远低着头，永远讷讷地柔声细语，永远对父亲言听计从，永远不敢反驳自己……

　　已然消失了么？

　　记忆中，那个柔弱而顺从的背影……

　　“我知道，你恨我。”良久，欧阳丽华道，“你恨父亲始终不肯认同你的存在，你恨欧阳家赶走你的母亲，你恨姑姑派你来北国和亲，你甚至恨陛下……”

　　“够了！”欧阳雪华高声打断对方的话，“姐姐，你是在同情我，还是在侮辱我？”

　　欧阳丽华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异母妹，当怒火渐渐熄灭后，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悲凉。终于，她颓然地、近乎用一种乞求的口吻说道：“和我走吧，雪华，即便你恨我，我也不能辜负陛下临终的托付。”

　　对面的欧阳雪华却只是一味地冷笑：“原来如此。换言之，如若不是因为表哥临终的遗念，姐姐根本就不会想到我。”

　　欧阳丽华叹息道：“你终究是我妹妹。”

　　“不是吧，姐姐。你何曾正眼瞧过雪华？”欧阳雪华唇角微微一弯，“父亲从不把雪华当作女儿，因为我只不过是他酒后失德的一个罪证，欧阳雪华的存在对他来说只是罪恶，不是么？大娘她口口声声慈悲仁爱，却从不准我进出欧阳家族的祠堂，因为我是低贱的侍女的私生女，不是么？姐姐你向来眼高于顶，在姐姐心目中，雪华不过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不是么？姐姐，你知不知道……”欧阳雪华眼中有零星的泪光闪过，“十五年前，是我亲自到姑姑那里去请求……请求远嫁北国。”

　　“什么？”欧阳丽华深吸了一口气，她未曾想过，欧阳雪华竟怀有这样深重的愠怒和怨恨。这股怨气仿佛一根藤，缠绕着彼此的少女时代，这是她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隔膜与鸿沟。

　　欧阳雪华的笑容中满是化不开的幽怨。

　　“姐姐，我一直都……非常非常地……嫉妒你。”她决然的眼眸深处映着欧阳丽华苍白的脸，“同样是欧阳家的女儿，你可以活得光彩照人，享尽世间繁华，我却永远只能作为一个卑微的影子，跟随你的脚步，亦步亦趋……你生来就拥有祝福、期望、喝彩，以及荣耀……而我，顾雪花，为了能入欧阳世家的族谱，为了‘欧阳雪华’这个名字，为了能将我母亲的骨骸埋在欧阳家族的祖坟，却不得不破釜沉舟，忍辱含垢，明知前面是一条绝路，也只能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十五年前，在我面前有两条路。留在南陈，继续忍受私生女的屈辱。或者，代替已故的长公主远赴大清和亲，虽然生死未卜，却能在有生之年，成为南陈的郡主，成为欧阳世家名正言顺的二小姐。姐姐，你说，我应该怎样选择？”

　　欧阳雪华浅浅一笑，继续说道：“可是我别无选择。不过，幸好，杨俊杰要羞辱的是陈氏的女儿，幸好，令狐皇后不准杨俊杰纳妃，幸好，我最终赐给了燕王诺，否则，我如今不是陪葬杨俊杰，便是在清凉寺的佛灯下了此残生……父亲不认我，我却要永远效忠他，欧阳家族不接纳我，我却要为它牺牲，姑姑把我当作一粒棋子，我却要代替她死去的女儿承受凌辱！姐姐，你说，这公平么？我凭什么要为欧阳家族而活？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

　　“所以，你背叛了南陈？”

　　欧阳雪华突然怪异地笑了起来：“我可从未想过要忠于南陈！我这一辈子……”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极为轻微，几乎细不可闻，“只想效忠一个人，即便为他死，也心甘情愿……”

　　欧阳丽华低低道：“是陛下么？”

　　欧阳雪华一怔，复而温婉含笑：“此生真正对雪华好的，只有表哥一人。他是我少时的梦，他说过要接我回家，所以我等他。”欧阳雪华凄然道，“他怕我会恨他？这又怎么可能？欧阳雪华生生世世都不会……”渐渐地，她的眼中淌下两行清泪，“可是如今，这些话，我能说给谁听？他已经死了……此生永远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