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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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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杨显站在坤宁宫前的台阶上,远远望着宫门深处刘心雨的灵位。
“二殿下,您怎么站在这里?夜深风大,快些进去罢!”
一脸漠然的杨显抬起头,只见欧阳雪华一身素白的丧服,正轻柔浅笑地看着自己。杨显愣了半晌,垂下眼帘,缓缓地摇了摇头。
欧阳雪华柔声道:“二殿下,为什么不进殿去?您可是娘娘唯一的骨血,应当守在灵堂边,陪伴娘娘的灵魂,祝祷她早日往生才是。”
杨显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欧阳雪华,小声道:“母后说,不许显儿哭,哭了就不是男子汉了。”他咬咬下唇,“这样父皇也会不喜欢的。可是……我进去……就忍不住……想哭……”
欧阳雪华蹲下身子,双眼与杨显平视:“皇上远在江南,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她摸摸杨显的头,低低道。“殿下想哭就哭罢,没有人会知道的。”
杨显眨眨眼睛,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两转,终于“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他抬起手,胡乱地揉着眼睛,闷声道:“我答应母后的。不能哭……一定不哭……”说着,捂住眼睛转身便跑开了。
欧阳雪华愣在原地,望着渐渐跑远的杨显,竟忘了追上去。直到那小小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宫墙深处,她才呆呆地站起身子,微微叹息……
“夫人!”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云姑慌乱的声音。
“怎么了?”欧阳雪华转过身,“出了什么事?”
“是……”云姑欲言又止地望着欧阳雪华,眼泪扑簌而下,“夫人!南陈灭了!就在三日之前!临安城刚到的消息,现在京里京外都传遍了!”
欧阳雪华张了张口,复而幽幽道:“亦不算什么大事。南陈早已经行将就木……被灭,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可是……”云姑泪如泉涌,“二姑娘……那可是咱们的家啊!”
“家?”欧阳雪华微微讽笑,“我欧阳雪华何曾有过家?”
“二姑娘……”云姑抬起泪眼,轻轻啜泣,哀伤地望着欧阳雪华。
欧阳雪华拉过云姑的手,淡淡道:“以后可别再叫我二姑娘了。”她抬手拭去云姑的泪,神情变得异常严肃,“记住,你现在不能哭,要笑!要笑得灿烂!要为大清的胜利而笑!为江山的统一而笑!明白了么!”
“夫……夫人……”
“云姑,你现在可是在大清国的燕京城,不是在南陈的延庆宫,你现在是大清的子民,而不是延庆宫的宫人!云姑!”欧阳雪华的眼中闪动着隐约的酸涩,“你还不明白么?”
“夫人,”云姑低低道,“你心里……就一点都不难过么?”
“横竖都是咱们汉人的天下,有什么好争的?”欧阳雪华的目光投向南方的天际,静默了良久,轻轻吟道:“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表哥,你现在……”她突然回过头,急促地问道,“那么,表哥呢?他……他怎样!”
云姑垂下头,嗓音极低:“陛下……和皇后娘娘一起……在延庆宫……”
欧阳雪华的手指越扣越紧,仿佛要把对方的手腕生生捏断。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怎……样……”
云姑的脸涨得通红:“自焚……殉国……”
欧阳雪华的脸在瞬间变得呆滞,身子登时就僵直在了原地,仿佛一尊雕塑。终于,她垂下手,怪异地笑了笑,在云姑惊诧的目光中转身向外走去。
“夫人!”云姑抹抹脸上的泪痕,快步上前,捉住欧阳雪华的手臂,“你这是上哪儿去啊!”
“最后还是……他选择和姐姐……一起死……最后还是……”欧阳雪华的手是冰冷的,口中不住喃喃自语,“为什么……此生……就这样……连最后一面都……”
“夫人!”
欧阳雪华猛地一怔,缓缓回过头:“云姑,夜深了,咱们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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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殿前的风铃在晚风中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公主呢?”欧阳雪华温和的嗓音总让夜里值班的宫人倍感亲切,“睡了么?”
“还没呢。”一个年老的嬷嬷笑道,“回夫人,方才到四殿下那里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欧阳雪华一皱眉,轻轻道:“深更半夜的……虽说公主年纪还小,但毕竟男女有别,再则四殿下和公主到底并非同母兄妹,如此厮混总是有碍礼教大妨。现在就得忌讳些,免得以后传出甚么闲话,有损公主清誉。”
那嬷嬷慌忙跪倒:“老奴该死!老奴今后记着便是。”
欧阳雪华以手相搀:“张嬷嬷不必如此,你为公主操的心,我岂会不知?我不过提个醒罢了。”
这边正说着话,殿门口却是一阵喧哗。不久,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便在一大群宫女嬷母的簇拥下哼着小曲走了进来。
“娘亲!”杨姿一见是欧阳雪华,立刻扑到母亲怀里,“娘亲!方才四哥教我唱曲子呢!”
欧阳雪华微微一笑:“殿下怎么又忘了呢?奴婢同殿下说过很多次了,尊卑有别,这娘亲二字,是不可以乱叫的。”
杨姿小嘴一噘,低声道:“是……夫人……”然而,她马上又兴高采烈起来,搂住欧阳雪华的脖子,咯咯笑道,“夫人,我唱曲子给你听罢!是四哥教我的!”
欧阳雪华慈爱地望着女儿,笑道:“好啊!四殿下教殿下甚么曲子呀?”
杨姿将小手一背,歪着脑袋,一双大眼睛眯成了两道可爱的墨线,甜甜唱道:“我来自阿拉巴马,带着心爱的五弦琴,要赶到路易斯安娜,为了寻找我爱人,晚上……嗯……晚上……”
杨姿嗲声嗲气地唱了一会儿,慢慢地声音弱了下来。她抓抓头,眉头皱在了一处,显然是忘记了词。身后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宫女忙压低声音道:“公主,是‘晚上倾盆大雨下不停’。”
杨姿的眉头马上舒展开来,拍手笑道:“对啦!就是这句!花奴的记性可真好!”这个小宫女姓花,以前是春华殿里的宫女,原名唤作翡翠,欧阳雪华见她聪明伶俐、模样俊俏,又与杨姿同龄,就把她调到了流云殿,陪伴杨姿。杨姿嫌翡翠这个名字忒俗气,欧阳雪华便将之改成了花非花。半年下来,倒是深得公主的欢心。
欧阳雪华神色一敛,轻声道:“殿下,以后还是不要常到四殿下那里去了。这样的曲子,也不要再唱了。”
杨姿不悦地嘟嘟小嘴:“为甚么呀!”
欧阳雪华正色道:“殿下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举手投足间都要有一个大清公主的威仪,才能得到世人的尊重。方才殿下唱的曲子,全是些乡野村民的调子,这样下里巴人的东西如何能登大雅之堂?身为公主,就要稳重大方、克己守礼,怎能效一般女子,做些轻浮的举动?殿下您虽然年幼,但也要有些分寸才是……”
杨姿低下头,小小的腮帮一鼓一鼓的,沉默不语。复而,她抬起头,小声问道:“那以后我不唱这曲子就是了。可是……四哥那里,我也不能去了么?”
欧阳雪华淡淡一笑,柔声道:“去得。但是要记住男女之别,不要一天到晚都赖在冬青宫里不出来。不过,等殿下过了十岁,就必须同四哥隔着帘子说话了。”
“那就好!”杨姿立刻蹦跳起来,“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欧阳雪华摇摇头,阻止道:“殿下,就算高兴也不能这样。大声说话、大声笑,这都是很失礼的举动,会让人耻笑的。”
杨姿吐吐舌头,歪头想了一会,突然抬头问欧阳雪华:“夫人,你知道阿拉巴马、路易斯安娜是在甚么地方啊?这些名字好怪哦!”
欧阳雪华沉吟了片刻,道:“奴婢想,或许是在蒙古,或者是在渤海,要么就是在天竺罢!听这些名字既拗口,又生涩,大约也是些荒蛮胡夷之地,不足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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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哄着杨姿睡下,欧阳雪华回到春华殿时已经接近二更天。遣退了所有人,她木然地坐在窗前,出神地望着手中的团扇,魂魄,仿佛出离了身体一般。
这是一把极为普通的团扇。白绢的扇面,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而微微泛黄,乌木的扇柄已经有些磨损,还有几道交错的划痕。扇面上,有几行熟悉的字迹,轻柔飞扬,恣意潇洒,然而字里行间却透着淡淡的稚嫩和青涩: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欧阳雪华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行字,仿佛透过这层白绢,便可以看到记忆中那个温柔腼腆的少年一般。那个少年束着金冠,身上披着一件浅黄色的便袍,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眼中闪动着和煦温和的光芒,那样的温暖,在她卑微的生命中并不多见。那时,情窦初开的欧阳雪华只是想,就算立刻让她为表哥而死,又有甚么大不了的呢?
『雪华的这把扇子太素净了,这样罢,朕来替你题些字如何?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朕若有一个姓花的侍女,一定给她犬花非花’这个名字。』
『哎!朕的字总不及阿奴的漂亮,还是改天让他写一幅给你罢,这扇子就不要了,拿出去丢人现眼的。』
『不要!不要!我就要这把!我只要表哥写的字!还给我!还给我嘛!』
『好罢!好罢!雪华你别闹啦,朕给你就是了……可不许叫别人看见啊!』
……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直到泪水打湿了扇面,她才慌忙地用袖口擦拭。然而眼泪越流越多,毫无预警地一个劲往下流淌。团扇上有些字迹因为沾了泪水而变得模糊,欧阳雪华心痛如绞,将扇面紧贴在怀中,眼泪滑入唇际,苦涩异常,她心中白茫茫的一片,眼前尽是模糊的景象,甚至连神志都朦胧起来。
『雪华,你在哭什么?』
关切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只是,那个人呢?又在什么地方?
不会了,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美丽的少年会在初夏的薄雾中拉住自己的手,偷偷掬着太液池里的水喝;不会再有一个年轻的帝王在承明殿的烛光下一笔一划地教自己写字,亦不会再有如梦如幻的江南……那里,有人曾指天发誓,一定接自己回家;那里,曾有一片寄托着自己少女情怀的荷塘……
自是荷花开较晚……辜负东风……
十五年前那个夏日的傍晚如梦幻般在眼前一闪而过。那时,十三岁的表兄紧紧捉住自己的手,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剧烈的心跳。
“雪华,对不起。我让你代我受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自己含着泪摇摇头:“不关表哥的事……”
“不!”陈深几乎用吼的声音喊道,“雪华!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必……不必……嫁到北朝去……”
她不理解陈深为什么同自己说这些。当时的自己搂住表哥的脖子,哭道:“我只是舍不得表哥!我只是舍不得表哥!”
欧阳雪华捂住胸口,泪落连珠。陈深那日的誓言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
此生,不忘。
『雪华!我发誓,我陈深向天发誓,今生今世一定亲自来燕京,接你回家!』
我今生一定接你回家!
接你回家!
所以,必须活下去,活到重见表哥的那一天……
然而,现在,表哥,你让雪华……
何以为念……
何以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