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21、解药

　　“谁说这世上没有解药？”

　　随著望空传来的清雅笑声，从百里追云左侧一株稍矮些的松树上“彭”地跳下一个人来。

　　百里追云一愣之余，双目不由得微微眯起。

　　来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风姿俊朗，年纪估摸著也就三十出头，只是光著头皮，在月光下微微泛光，一身灰色的缁衣，原来竟是个和尚。

　　百里追云冷冷一笑，切齿道：“姑奶奶生平最讨厌和尚，看见一个杀一个！看见两个杀一双！”

　　和尚笑道：“能死在姑娘这等倾国倾城的美人手里也是不枉此生。”他的语气中带着调笑的味道，“可惜贫僧命浅富薄，此生怕是无福消受美人恩了。”言未必，已飘然来到曾在渊面前，俯身在其肋下膻中和紫宫两处穴位轻轻揉捏。

　　曾在渊悠悠醒转，虽然浑身依然瘙痒难耐，但方才那锥心的疼痛却一下子缓和了许多。他惊觉眼前晃动著一个熟悉的面影，心中诧异：莫非回光返照，临死前出现了幻觉？

　　那和尚扶起曾在渊：“舅父，不过十年不见，怎麽不认识我了？”他转过头冲欧阳丽华微微一笑，“大小姐还是和当年一样的美，我真是羡慕四弟呢。”

　　沉默了多时的欧阳丽华终于缓缓开口：“康王殿下，你这性子倒是没变。”

　　百里追云在一旁咯咯笑道：“怪不得，原来是师妹的老相好哪。段景仪这孬种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一样的没用！”

　　陈澜的脸上依旧带著轻浮的笑意：“师母差矣！太傅那样是至情至性，潇洒人间，大丈夫当如是！”

　　“你倒是学会了段景仪的全套本事！”百里追云嫣然笑道，“既然你都唤我师母了，师母今天是不是应该送份见面礼给我的乖徒？”说罢，衣袂飞扬，摇曳生姿地向陈澜走来。

　　欧阳丽华却是一个纵身挡在陈澜面前，沉声道：“康王，这贱婢狠毒异常，你决计不是她的对手。我今後不再找你舅父的麻烦便是，你快走罢。”欧阳丽华的眼睛紧紧盯著百里追云，“大师姊，你今天来得可正好，我倒正想找你算帐呢。”

　　陈澜低声道：“大小姐，你这是在关心贫僧麽？”

　　欧阳丽华双眉微微一蹙，颇有些不耐烦地道：“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啰里啰嗦，你不是来救曾在渊的麽？要走快走！否则我现在就一剑杀了他！”

　　陈澜道：“陈澜浪迹天涯十数载，此番重回故里，本想会会四弟，我与他整整十年不见，亦不知他过得如何。”他叹了口气，“不料，他倒是先我而去……”

　　欧阳丽华依旧背对着陈澜，冷冷打断他的话：“死者已矣，提这些做甚麽？我可没功夫听这些陈年旧事！你怎麽还不走？想寻死麽？”

　　陈澜淡淡一笑，脸上依旧残留著少年时代慵懒浮夸的神色，只是眼角处密密麻麻的细纹在月光下分外明显：“欧阳丽华还是以前的欧阳丽华哪……”他转头掺住曾在渊，“舅父，你现在能走了麽？我来扶你罢。”

　　曾在渊此刻的血气已然平息了许多，只是半张面孔已经焦黑，嗓子也痛得厉害，无法开口说话。他微微点头，冲陈澜一笑，伸手握住陈澜的手，眼中自是淌出泪来。

　　陈澜亦是一笑，扶住曾在渊，缓缓朝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朗声高唱，“一年明月今宵多，有酒不饮奈若何！舅父，一起去喝一杯罢！”

　　见陈澜扶着曾在渊渐渐远去，百里追云不由吃吃笑道：“师妹向来自诩心无挂碍，怎么几年不见，倒是开窍了不少。”

　　欧阳丽华冷冷地看着她：“你什麽意思？”

　　百里追云柔声道：“你这样急着赶陈澜走，不就是怕我对他出手麽？想不到师妹这样冷血的人倒也会关心人了。”

　　欧阳丽华的神色依旧淡漠如初：“你今天定然是有备而来，怎麽？要与我决一死战？”

　　百里追云眸光一转，笑靥如花：“好妹子，师姊知道你看不上我，又怎会来自讨没趣？”她的目光瞟向不远处延庆宫上空的浓烟，脸上闪过一抹阴冷的诡笑，“我只是来望望故人而已，可惜，晚了一步……莫非是怕姊姊我来找陈深的晦气？竟连尸体也不肯留给我？”她把尾音拖得极长，更觉柔腻婉转，“不过，师姊我见不到陈深的尸体，心里头真当遗憾的很。”

　　“那你本来打算怎样？”

　　“自然要将他剥骨抽筋、挫骨扬灰，方消我心头之恨。”百里追云转过头，笑容越发甜美，“其实，师妹应当庆幸才是。陈深要是活著落在我手上，姊姊定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折磨人的法子，姊姊我可多得是。”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娇柔，神态宛然，一双横波目流光溢彩，仿佛在谈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果然……”欧阳丽华紧咬下唇，声音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到底是什麽毒？”

　　百里追云哈哈大笑，右脸颊上的蝴蝶纹身若隐若现，衬着她雪白的肌肤，光彩动人：“怎麽？师妹不是天剑麽？不是从来不把师姊我放在眼里麽？难道也有败在我百里追云手下的一天？”她的脸色渐渐阴仄下来，眼底寒光陡起，“不错！三年前我是给陈深下了毒，不过，”百里追云无比讽刺地看著欧阳丽华，“下毒的人固然是我，但真正害死陈深的可是师妹你！”

　　欧阳丽华僵直地伫立著，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良久，她才低低地吐出三个字：“逍遥散。”

　　百里追云得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娇媚无比：“三年前，我打在陈深左肩的那一掌里含有七种剧毒，其中六种是烈性毒药，想必都被师妹化解了罢？你或许不知道罢，这最後一种毒名为相思毒，你每化解一种毒，这相思毒便加深一分，等到师妹你将前面的六种毒都化解了，相思毒便已经深入骨髓，任是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她越说越兴奋，眼底闪烁著灼人的光芒，“相思毒无色无味，可以随著血液流便全身，只是药效极慢，中毒之人一年内与常人无异。一年後，毒性发作，中毒者全身剧痛，犹如万蚁噬骨，进而肌肉枯萎，骨肉仿佛寸寸剥离，这滋味，便是大力金刚也难以承受。”百里追云掩口娇笑，柔柔道，“好妹子，想必你那夫君在临死之前，定然是痛苦难当、生不如死了罢！”

　　见欧阳丽华面色渐白，百里追云脸上的笑容愈盛：“相思毒极为隐蔽，又遍布全身，师妹自然以为陈深是旧疾发作，便给他服用逍遥散，却不知逍遥散正是催化相思毒毒性的外力。相思毒唯一的不足就是药性极慢，从中毒到毒发身亡，最快也要十一、二年，换言之，陈深本来还可以多活十年八载，却因为服了师妹的逍遥散而加速了死亡。”她轻轻一笑，娇媚入骨，“好妹子，把陈深一步步推向鬼门关的，不就是你麽？”

　　欧阳丽华喃喃道：“我早应该发现的。你这样狠毒，又怎会轻易罢手？”欧阳丽华凝视著对方盈盈的笑靥，“怪不得二师哥宁可出家也不要你，人与畜牲，终究不能群居。”

　　“住口！”百里追云甜美的笑容在瞬间凝固，明晰的脸渐渐变得阴沉可怖，一双乌珠像鹰隼一般死死盯著欧阳丽华，良久无语。僵持了片刻，百里追云狠绝的神色终於稍稍一敛，慢慢恢复了惯常的妖娆和娇媚。她娴雅地站著，月光泠泠，红衣飘飘，衣袂翻飞，端的是一幅极妙的水墨仙子画。

　　深夜幽静的凉丘上刮过一阵阴森诡谲的冷风。

　　飒飒西风中，两人就这麽默默地对视著。

　　重重的杀气，在两人身旁隐约浮动，以致风声中都带上了凄厉的哀鸣。

　　“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此刻，百里追云从身後缓缓抽出一柄血红色的短剑，剑锋直指欧阳丽华的眉心，沉声道：“我今天倒要看看，是我的本事好，还是师妹的本事好。我就不信，我百里追云不是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