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20、妖姬

　　半夜的山风夹杂著莫名的阴涩，让人心头发寒。

　　陡然间，欧阳丽华感到周身的气氛竟有些诡异。这种诡异来自身后某一个地方，阴冷的、隐秘的窥视。她微微皱眉，虽然感觉极为微弱，但是她还是觉察到了，身后，正有一个人在向自己慢慢靠近。而且她可以笃定，此人离着地面起码有两丈的距离。

　　那个人，是在树梢上行走。

　　没有一丝声息！甚至，连枝叶晃动的感觉都没有。

　　欧阳丽华越发地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人，并非直线而行，而是蛇行迂回，仿佛在欣赏一场好戏。

　　谁？

　　欧阳丽华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面影。

　　难道是她！

　　月光清幽。

　　树影婆娑。

　　静谧──

　　静谧到食人骨髓的诡异。

　　突然间，近旁一株五丈多高的水杉上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清脆动听。

　　摄人心神。

　　在这夜深人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突兀。

　　曾在渊和堂溪恩不约而同收招定势，互相望了一眼，脸上均是惊诧之色。

　　空旷的山林却依旧不见任何人影。

　　欧阳丽华一动不动地站着。紫色的雾气淡淡笼罩在她凛冽的脸庞上，显得有些变幻莫测。她慢慢抬起头，冷冷盯著上方声音的来源，双掌缓缓收紧，泛白的指节咯咯作响。

　　鸟群开始骚动起来，猫头鹰凄厉的嘶喊声在山野里此起彼伏。

　　良久，又是一声长笑。

　　笑声横亘山林，竟有破竹之势。

　　一霎时，鸟声大作，林间叶落成阵，齐刷刷地、竟是被此人的笑声所震落。连绵不断的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一阵连著一阵，一浪高过一浪，丝丝缠绕，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剥离……此刻，林间的气氛窒息而骚乱。鸟群尖锐的嘶叫声中分明夹杂著极度的痛苦。只不过须臾，便有成百只鸟自高空跌落於地，双翅上尽是斑斑血迹，稍稍挣扎几下，便绝气而亡。

　　鸟一只接著一只地往下掉，片刻之间，在离欧阳丽华一丈之余的地方便堆满了各种鸟类血迹斑驳的尸体。欧阳丽华却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只是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全身的骨节发出金属般的碰撞声。

　　她猛地睁开双眼，眼底精光乍现。白色的衣襟在泠泠夜风中瑟瑟作响，月光袭来，照见了欧阳丽华的五官，深邃而苍劲。突然，她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忽高忽低、忽缓忽急，清越高亢，延绵而持久。

　　地上的落叶席卷而起，飞散於阴冷的夜空。

　　近旁的几株杉树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稍许，但听“嘭”、“嘭”几声巨响，数丈高的树身左右晃动了几下，竟被生生震断，随即轰然倒地。一时间，枯叶翻飞、尘埃四起。

　　欧阳丽华一贯严酷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肃穆，眉宇间隐隐跳动著青色的血管，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痛恨，顺著她的右手臂缓缓流下一股暗红的鲜血，弯弯曲曲地自手背滑落，一滴滴溅落在地上。

　　终於，随著一声娇柔轻笑，一抹红色的身影自半空飞身而下，曾在渊和堂溪恩仰面向上望去，只见一个穿著火红衣裙的少女正笑吟吟地望著他们，她仿佛并不在意欧阳丽华如寒霜般阴沈的脸，反而对她嫣然一笑，随即翩然飘落，竟是连一片树叶都未惊动，更是听不到一丝声响，红色的薄纱曼妙舞动，犹如月下仙子。

　　曾在渊与堂溪恩俱是心中一凛：好生厉害的轻功！

　　少女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红纱勾勒出窈窕的身姿，面色含春，长发垂腰，眼波盈盈，肌肤若雪。她微笑著向三人走来，步态柔媚，身姿妙曼，越发显得优美高雅，足下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这样寒冷的初春之夜，她却双足赤呈，於脚踝处各绑著一串鲜红的铃铛，每走一步，便发出悦耳的声响。

　　朦胧的月光淡淡照亮了红衣少女娇媚的脸庞。她嫣然一笑，右侧的脸颊上显露出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那蝴蝶姿态张扬，仿佛就要振翅而飞了一般。

　　欧阳丽华冷冷道：“你来做什麽？”

　　少女直勾勾地盯著欧阳丽华，绝不稍瞬，忽而，她掩口轻笑，笑声极为娇柔，一双妙目更是顾盼生辉，但听她柔柔地道：“好妹子。咱们多日不见，可真是想死姊姊了。”

　　欧阳丽华的脸色更加阴沉，唇际浮上一丝讥诮：“是想著怎麽让我死罢！”她面无表情地看著对方，“百里追云，莫非你深更半夜窥视我的行踪，是来同我叙什麽姊妹之情不成？”

　　曾在渊和堂溪恩均是大吃一惊。

　　云南蝴蝶谷谷主百里追云，赫赫有名的制毒高手，此人向来行事诡异，性情乖张，极少以真面目示人。十二年前，江南才子段景仪迎娶百里氏为妻，一个是本朝有名的风流才子，一个是传说中的神秘女子，这等姻缘岂不让人津津乐道？不过，此刻曾在渊和堂溪恩所惊讶的，却是眼前这女子的年纪：十二年前，段景仪与百里追云成亲之时，蝴蝶姬早已成名多年，即便她豆蔻之龄就立足江湖，那时至少也已年过二十。如今，事隔十二年，这百里追云少说也该三十余岁了，怎会是个十几岁的丫头？

　　红衣少女吃吃地笑了起来。她一双妙目轻轻转动，看向一旁的曾在渊，柔声道：“这位英雄，你一直盯著奴家作甚麽？”

　　曾在渊靠着大树，抱腕当胸，微微喘息道：“原来……是段夫人……在下曾在渊……方才多谢……段夫人……出手相助……”

　　百里追云柔媚地瞥了曾在渊一眼，便觉万种风情。“原来是司徒大人哪。” 她翩然上前几步，足下铃声叮当，“奴家一个苗家女子，不懂得进退之仪，可是要见笑了。”说话间，便已来到了曾在渊的面前。

　　空气中浮动著一缕若有若无的幽淡清香。

　　百里追云嫣然一笑，声音益发婉转娇柔：“司徒大人，你方才叫奴家甚麽呀？”

　　曾在渊半倚在树干上，愣愣道：“段……段夫人……”

　　“段夫人？”百里追云明眸宛然流转，皓齿轻咬下唇，兀自娇笑不止。突然间，她面色一暗，眼底闪过阴骘寒光，咬牙切齿地道：“臭小子！姑奶奶我复姓百里，名追云，与那姓段的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话音未落，只听曾在渊“啊呀──”一声怪叫，便已经跌倒在地，不住翻滚。他全身抽搐，伸手捂住左脸，表情极为惊恐地看著百里追云：“……你……你……”

　　剧变来得太过突然。谁都没看清百里追云到底是怎样出的手，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曾在渊便已然命在须臾。堂溪恩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虽然素知百里追云行事诡异，却没料到下手竟是如此狠毒，当即後退了几步，转身屏息狂奔。

　　欧阳丽华眉心微蹙，望着堂溪恩狂奔的背影，终于还是没有去追，只是回头冷笑道：“三年不见，大师姊的狠毒倒是犹胜往昔。”

　　“我想杀谁便杀谁。”百里追云依旧浅笑盈盈，婉转含媚，“谁叫他在我面前提到了一个‘段’字，既然犯了姑奶奶的忌讳，自然要领点教训。方才，你不也是想杀他的么？”

　　曾在渊强忍着左脸颊的涨热难当，挣扎着向百里追云爬来，低声下气道：“百里谷主……曾某……是……无心之过……求……求谷主……”然而，他的声音在此刻已变得嘶哑而含混，极度的麻痒感像一只手抓挠著他的心，钻心刺骨的疼痛更是遍及全身。

　　百里追云却是巧笑倩兮：“那真是可惜了！这相思掌是我刚刚研习出来的新招数，世上恐怕还没有解药罢。”她的语气渐渐柔缓下来，嗓音越发地甜腻，“司徒大人，你应当庆幸才是，这相思掌我还未曾用过，你可是我百里追云相中的第一个人……司徒大人，你心里难道不高兴麽？”百里追云寒冷的眸光悠然扫过曾在渊抽搐的身躯，唇角微微一弯，“看来，效果还蛮不错麽。”

　　曾在渊心中恨极。他绸缪多年，可谓忍辱负重，终於亲眼看见陈深走上绝路，如今却要死在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女子手上。

　　极度的痛楚已经将曾在渊的神经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咬牙切齿，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他的眼前渐渐出现了斑驳的幻象。那是他少年时的无上荣光……那时，他的亲姊曾如樱离中宫仅是一步之遥……还有……康王陈澜……意气纷发……

　　『待澜即位，舅父为首辅宰相，何如？』

　　那时，自己还从未想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