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18、稚子

　　斗室内点着檀香，让人心宁气静。

　　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孩正伏在一张软榻的沿边打着盹，那男孩约摸十岁上下，长得英气勃勃，两道剑眉，方方正正的脸，甚是俊俏。

　　杨诺再望软榻上看去，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睡得香甜，玲珑剔透的小脸，粉妆玉琢的五官，眉心一点殷红，五官相貌与陈深竟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杨诺凝神屏气来到塌前，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小男孩，一时百感交集。他轻轻地将孩子抱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与温暖的感觉让杨诺莫名地感到激动。他的手慢慢抚上孩子精致的眉眼，仿佛透过眼前柔嫩的脸颊触摸到了另一张相似的脸。

　　这便是你的遗念么？

　　你留在这人世间唯一的……

　　杨诺心中突然一亮，好似在绝望的深谷中重新点燃了一盏明灯：不！你并未弃我而去！你依旧在我的身边！这个孩子身上有你完完整整的影子，你的一颦一笑，你的一举一动，你的所有的一切……都遗留在这个孩子身上……是不是？

　　“你是何人？放下太子！”

　　杨诺抬起头，只见那名小小的侍卫握着一柄短剑，瞪大清澈的大眼睛，正怒目看着自己。

　　杨诺不觉莞尔，眼前这小侍卫至多不过十余岁，神情却一本正经，大有视死如归的慷慨凛然之气，甚是有趣。

　　“我不是恶人，更不会加害你家太子。”杨诺温言道，“是吴韵让我来接太子出去的。”

　　男孩黑亮的眼睛戒备地看着他，握着短剑的手略微有些迟疑：“那吴公公呢？他说会亲自来接我们出去的。”

　　杨诺笑道：“情况危急，吴公公在外面守着，以防不测。”杨诺的神色和煦而温厚，语气甚为恳切，“吴公公还说了，要杀太子的人很快就会寻到这里，必须马上离开。”

　　男孩紧绷的脸稍稍缓和了下来，一双眼睛却始终不离开杨诺怀中熟睡的陈商。他咬了咬下唇，道：“那你先放下太子，我才信你。”

　　杨诺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将陈商重新放回到榻上，回过头来问那男孩：“你是太子身边的人么？叫什么名字？”他倒不是真的对眼前这个小小孩童没办法，只是一来他顾及着陈商，二来这小侍卫举手投足间确实讨人喜欢。

　　男孩方方正正的小脸一扬，朗声道：“我叫柳凉生，是太子殿下的伴读。”

　　“阿凉……父皇呢？”陈商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杨诺转过身，只见陈商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揉揉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你是谁呀？”

　　杨诺的呼吸一紧，蹲下身子，细细地看着陈商黑漆漆的眸子，微微笑道：“我是你父皇最好的朋友，你父皇将你托付于我，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可好？”

　　陈商摇摇头：“阿芒要父皇。”他的小嘴一扁，仿佛要哭，“阿芒已经整整一天没见到父皇了。”

　　杨诺点点陈商粉嫩的鼻头：“那我们现在就去见你父皇。”

　　陈商眨眨眼睛：“真的吗？”

　　杨诺微笑道：“你父皇平日里都叫你阿芒么？”

　　陈商点点头，小脑袋一歪，把玉琢一般的食指放在嘴中允吸着，眉心的那点殷红将晶莹的脸庞衬得分外妖娆，眼波流转间的神态竟与陈深一般无二。

　　杨诺心头一热，哽嗓仿佛堵着一团事物，隐隐感觉到呼吸不畅。

　　陈商却扬起粉嘟嘟的小脸，伸开一双小手，朝杨诺露出甜美的笑靥：“阿芒要抱抱——抱抱——”这孩子大约一贯如此撒娇，竟没有半分畏惧和忸怩。

　　杨诺见陈商如此可爱的模样，心口不觉一甜，忙俯下身去将那娇嫩柔软的小小身躯搂入怀中。身旁的柳凉生跺跺脚，压低声音担忧地看着陈商：“殿下……”陈商却浑然不觉，咯咯笑着将花蕾般娇艳的脸蛋往杨诺的怀里蹭蹭，一双小手顺势环上了杨诺的脖子，撒娇似地扭动着小胳膊小腿，漆黑的大眼睛忽闪着，神情娇憨，越发惹人爱怜。

　　抱着如同瓷人一般的娃娃，杨诺的心里渐渐滋长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柔情。怀中的孩子仿佛一点都不怕他，这让他感到异常的兴奋。他的几个皇子，每次见到他，无一例外，都是公事公办一般地必恭必敬——无论是他最疼爱的杨显，还是年纪最小的杨泓，甚至他唯一的女儿杨姿，在他面前都是不苟言笑、畏惧万分，哪里会像陈商这样做出类似撒娇的举动？

　　杨诺心中欢喜，不由亲亲陈商的耳朵，笑道：“你父皇这样冰冰冷的人，教出来的儿子怎么这般会黏人？”

　　这时的杨诺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父亲。

　　长子杨业已过十三岁，自去年起便在兵部任职。这是杨俊杰建国时立下的规矩：皇子成年之前都要在兵部接受严苛的训练。换言之，身为大清的皇子，行冠礼之前必须在军队中担任军衔最低的士官，同普通从军者一样，受军规的约束，受上级的管制，然后再凭借军功慢慢升迁。

　　杨诺就是在十四岁时被父皇杨俊杰送进先锋营做了一名普通的列兵，一年之后才升为百夫长，两年后又转入武侯营下，当时他所在营的统帅，便是后来成为他结发之妻的红巾少帅刘心雨。他们两人自那时起便意气相投、相处甚是融洽，娶刘心雨为妻，亦是杨诺心甘情愿之事。何况，刘心雨确实是他理想的佳偶——那是一个堪称完美的女性，无论是相貌、才学、涵养、德行，都绝无瑕疵。正因如此，杨诺对刘心雨所生的二皇子杨显便尤为器重，若非当日在叶赫城亲口对渤海公主赫连哲哲的许诺，现在的东宫之位自然非杨显莫属。

　　太子杨克乃杨诺第三子，为赫连哲哲所出，与杨显同岁，然而脾气暴躁，资质平平，甚不得杨诺的欢心。杨诺曾想废掉杨克，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尤其渤海郡国那里，更是不好交待，所以只得作罢。所幸赫连哲哲除了杨克之外，还生了五皇子杨泓。杨克虽然有些讨人厌，但是幼子杨泓却颇得杨诺的喜爱。一则是杨泓年岁尚幼，不免天真烂漫；二则杨泓性情爽朗，言语之间总显豪迈之气，杨诺自然对他寄予厚望。

　　其实，说到天资聪颖、相貌堂堂，杨诺这五个儿子中，谁也极不上老四杨朗，然而，杨诺最最不喜的便是这个杨朗。杨朗的生母吴氏，乃是杨诺的皇嫂、杨允的妻子，因此，杨诺每次看到杨朗，便如同看到了自己弑兄盗嫂的证据一般，如何喜欢得起来？这是其一。更为主要的是杨朗反常的成熟。

　　那双眼睛哪里是一个九岁稚儿的眼睛？那种超乎寻常的智慧带给人的不是欣喜，而是恐惧！杨诺分明觉得那张孩童的面皮下裹着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而这具灵魂的存在显然在威胁他的价值……有时，杨诺无意中会想起皇兄杨允临死前的诅咒：

　　『我死后的灵魂会生生世世地纠缠着你，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杨诺虽然不甚相信鬼神，但杨允的这番撕心裂肺的呼号，以及杨朗种种异乎常人的表现都让杨诺心里发毛。他于是暗自确信：杨朗便是杨允魂魄的转生，降临于世就是为了要找自己寻仇。在这种心理的作祟下，杨诺总觉得杨朗的每一个举动都很可疑，总怀有什么目的，久而久之，他几乎不敢同这个儿子单独共处一室，更不必说同叙天伦之乐，甚至连微笑都显得僵硬而做作。有些时候，杨诺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极度的可笑，但潜意识中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摆脱对杨朗的戒备和疏远，那种控制不住的猜忌使他对杨朗的厌恶随着岁月的推移不断加深。

　　陈商渐渐在杨诺的肩头睡着了。小小的脸蛋倚在杨诺的颈窝里，那种细细嫩嫩、柔柔滑滑的感觉让杨诺心神摇曳。柳凉生亦步亦趋地跟在杨诺的身后，神色中的戒备并未减少。显然，他对杨诺还是心存怀疑的。

　　在快走到石门口时，杨诺的脚步略微有些迟疑，他在琢磨着待会怎样解释吴韵的尸体，以便搪塞过去，因为他实在不想吓着陈商。

　　不过他多虑了。

　　当他走出那道长长的地道时，吴韵的尸体早已经不知去向。杨诺不觉一愣，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但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分毫的变化，依旧不紧不慢地朝出口走去，他将怀中的陈商裹在自己宽大的袍袖间，护住孩子周身的大穴，如此一来，即是在出口处遭人暗算，也不致于危及陈商的性命。

　　然而，一直到三人走出秘道，来到太液池畔，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情况，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陡然间，杨诺心底一片清明。他望看怀中的陈商，微微苦笑道：“你还疑心我会对你的阿芒不利么？”

　　他回转身，看着太液池中一如既往的碧绿幽深，不由心绪万千。

　　既然你这般恨我，当时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即便是你现在要我的命，也绝非难事……

　　你不杀我，是否表明你对我并非全然无情？

　　如果你并非对我无情，为何又始终不愿与我相见？

　　这许多疑问一齐涌上心头，杨诺只觉得胸中异常苦涩。他心里明白，这些答案，他这辈子也休想知道，所有的爱恨情仇已然随着陈深的死亡共同带入了地狱。而活着的人却要一生一世在是与非之间彷徨徘徊、苦苦煎熬……

　　在不远处的假山石旁，此刻正悄无声息地伫立着一个白衣女子，杨诺的一举一动，都未曾逃过这女子的眼睛。

　　她的神情是冷漠的。她静静地注视着杨诺怅然若失的表情，注视着杨诺抱着陈商缓步离去，注视着小小的柳凉生紧紧跟在杨诺的身后，终于消失在绿荫深处……

　　夜风吹得婆娑树影沙沙作响。

　　她缓缓抬头，看着夜空中清冷的圆月，恍惚中，仿佛又听到耳畔熟悉的遥远的轻柔的呼唤：

　　『欧阳！你怎么又不理我了呢？』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