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17、石室

　　十一个宫人很快便被带到杨诺面前。

　　六个宫女早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哭泣不止。其余四名太监也瑟瑟发抖，伏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只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太监笔直地站着，脸上的表情极为平静，竟毫无畏惧之色。

　　这个人，杨诺认识。第一次见到陈深时，这个老太监扮成一个姓吴老仆人照顾陈深的起居。那时，他贴着花白的胡须，伛偻着腰，不常说话，虽然嗓子稍稍有些奇怪，但杨诺却并未放在心上。念及此处，杨诺的心中隐隐有些发痛。如果，那时发现这老吴是个阉人，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大胆！见到皇上，为何不拜！”

　　老太监冷冷一笑：“吴韵只有一个主子，哪里来的第二个皇上？”

　　“放肆！”武士大怒，横起手中的长戟便刺。老太监亦不躲闪，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杨诺。

　　“慢！”杨诺一摆手，向吴韵走近两步，森然道，“他真的死了？”

　　吴韵颔首道：“是。”

　　杨诺的身子一震，眼底尽是绝望的黯然。

　　吴韵面无表情地看着杨诺，淡淡道：“随我来。”说罢，转身向硝烟中的修罗场走去，每一步都绝决而从容。他的背脊笔直得过于僵硬，仿佛立刻就要折断。

　　几名武士立刻手持利刃向他逼近，吴韵却仿佛对自己此刻的危险处境熟视无睹，神色坦然地回头对杨诺说：“您一个人。”

　　“皇上！这……？”

　　杨诺摆摆手，一张脸肃杀得有如秋夜的劲风。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朝吴韵的背影走去，只是脚步显得格外沉重。

　　“皇上！”两个贴身的近侍连忙上前拜倒在地，焦急地想把杨诺从梦魇中惊醒，“皇上！当心有诈！”

　　“让开。”杨诺的声音迟缓却极具威慑。

　　两人抬起头：“皇上！此人或心怀叵测，敬请杀之。”

　　杨诺眯起眼睛，厉声道：“让开！”

　　两人依旧跪着不动。

　　杨诺面色铁青，无处可发的怨怒在一瞬间爆发，他抬起脚狠狠踹在右边那个近卫的小腹上。这一脚的力道极大，近卫立刻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杨诺转身看向众人，声音冷彻骨髓：“谁也不准跟着！否则，格杀勿论！”

　　******

　　杨诺怔怔地站在黑沉沉的石门前，地面上的喧嚣几乎已经细不可闻。这里是延庆宫的地底，确切说，应该是太液池的池底。杨诺不得不佩服当年建造延庆宫的人考虑周密，竟然会在水底建一所密室。

　　身旁的吴韵一言不发地上前拉动机关，石门徐徐上升。

　　杨诺问道：“他还让你传什么话么？”

　　吴韵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杨诺略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他真的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吴韵的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杨诺，沉吟了片刻，低低道：“是儿……不能无父。”

　　杨诺感到心中气血翻腾，不禁泪盈于眶：“他却让我何以情堪……”

　　吴韵冷冷道：“您又何必惺惺作态？”

　　杨诺的脸一沉：“放肆！”

　　吴韵笑道：“若非吾皇托付，老奴早已追随吾皇西去。”

　　杨诺微微点头：“如此甚好。”话音未落，一把匕首已然插入了吴韵的右腹，直没于柄。

　　吴韵摇晃着后退了几步，身子沿着石壁缓缓滑落，几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杨诺淡淡道：“朕也是为了你家太子的安全。”

　　吴韵困难地睁开眼睛：“……老奴……早就有……赴死的准备……”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愿……你……不要忘记……吾皇的遗念……否则……老奴的鬼魂……亦要……纠……纠缠……”话未说完，便已经绝气身亡。

　　杨诺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冷竣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相似的话，他还听另一个人说过。

　　杨允，他的同母兄长，大清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阴暗的囚室中，杨允披头散发地仰天狂笑。兄长血红的眼睛透过锈迹斑驳的铁栏死死地盯着自己：

　　『杨诺，我不会放过你！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你谋兄盗嫂，弑父逼母，泯灭人伦，罪恶滔天……我死后要化作厉鬼，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记忆中，那时的自己亦如现在一样，心中毫无半点愧疚与不忍，神情淡漠地望着歇斯底里的杨允。

　　『皇兄，你我一母同胞，我也不想害你。可惜，皇位只有一个，天下只有一个，皇兄你又不肯拱手相让，皇兄又何苦埋怨臣弟？』

　　『畜生！畜生！畜生！……』

　　杨允颤抖的右手指着自己，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而自己的唇角，依然含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兄长狰狞而扭曲的脸渐渐地变成了父皇临死前灰黄而威严的面容。杨俊杰干瘦的手指紧紧箍住自己的手腕，一双溷浊的眼睛中却射出两道犀利的光芒。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母亲令狐寻梦顿足捶胸地哭倒在皇兄的灵位前，悲痛欲绝。这一刻，这位大清第一贵妇完全忘记了身为皇后的尊容。

　　『你怎可如此？你怎可如此！他可是你唯一的兄长！一母同胞的兄长啊！』

　　她望着依旧笑容可掬的自己，掩面而泣。

　　『报应啊！我令狐寻梦的报应啊！』

　　报应？

　　杨诺睁开眼睛，眼中尽是不屑。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是个个功成名就，堪称一世之雄。这些人手上，哪一个不是沾满至亲的鲜血？至仁无亲，母后，这是您亲口对我说的，难道你忘了？既然如此，何必要独独苛责我杨诺？

　　他微微一笑，仰头望着石壁上的刻字，喃喃道：“胜者为王败者寇，深深，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