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16、劫灰

　　乾元十年三月既望。

　　清军攻破临安时，城中已是火焰冲天。

　　史上记载，是南帝陈深亲手点燃了这把火。陈深与他唯一的后妃，昭清皇后欧阳丽华，一起葬身于这片轰轰烈烈的火海中。号称“万国花园”的延庆宫，在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次日凌晨，清军入驻临安，南陈历经三代，终始覆灭。

　　******

　　杨诺策着马在惨烈的烽烟中穿梭着。

　　他的全身几乎贴着马背，脸上的表情冷得近乎可怕。

　　临安大街上小队小队的清军诧异地为自己的君王让开道路，惊恐地注视着杨诺死灰一般的脸。

　　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上他要作甚么？

　　所有的人都怀着相同的疑问，却没有人敢上前拦截杨诺狂奔的马蹄。

　　是的，他要做甚么？杨诺不知道。

　　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片混沌，任何思维都变得迟钝而缓慢。

　　他要作甚么？作甚么！作甚么！

　　杨诺的马呆立在延庆宫的断壁颓垣旁，刺鼻的焦味混着梁柱不断倒塌不断毁灭的声音为临安城的夜空渲染了惨烈的色调。

　　他木然下马，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耳畔重复着曾在渊方才的话：

　　“南陈旧部均已投诚。陈深与欧阳丽华自焚之事乃不争的事实，延庆宫所有宫人均亲眼所见。臣下与陈深有不共戴天之仇，怎敢欺瞒陛下？”

　　不！不！怎么可能？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怎可以死？他怎可以死！

　　“搜！搜！都给朕仔仔细细地搜！就算是把延庆宫翻过来，也要找到陈深的骨灰！”

　　杨诺的怒吼像一阵闷雷，在这样烽烟滚滚的夜空中显得分外可怖。

　　在场的兵士惊惶失措地开始灭火和清理。他们实在猜不透陈深和杨诺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深仇大恨，竟让一贯言笑宴宴的杨诺大失常态，变得如此暴烈而阴冷。

　　时间，艰难地流逝着。

　　两个时辰过去了。二更的夜空被蒙上了一层着凛冽的萧瑟。上万清军的奋力扑救，终于使延庆宫的火势逐渐缓和下来，然而燃烧的宫殿早已是面目全非。

　　火焰。焦木。烟灰。

　　呼叫。凄厉。喧杂。

　　杨诺像一尊雕像，冰冷地立在延庆宫略显浮靡的朱漆殿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忙碌的人群，以及，眼前的朱门影壁。

　　殿门上精刻的图案已经被烟火熏黑，只剩下一些弯曲的残影，向世人展示它曾经的辉煌。

　　焚烧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让人绝望。

　　眼中，尽是狰狞的鲜红……

　　是血光，还是火光？

　　杨诺分不清，他只感到整个人都是虚浮的。

　　怎会……如此悲伤？

　　他仰望血色的夜空，诧异中，混乱的记忆逐渐清晰。

　　狼藉的杯盘。

　　潮红的双颊。

　　愤怒的眼睛。

　　急促的喘息。

　　……

　　你终究还是恨着我，所以这样来报复我么？

　　或许，是我错了……所以，我今生所能得到的，便只有你的怨恨？

　　七年前终南山下那一个意乱情迷的晚上又一次在杨诺心中重现。

　　那个月明星稀的朗夜。

　　那家破败僻静的荒村客栈。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穷乡僻壤遇到一直萦绕于怀的美丽少年——那个温婉腼腆却又傲气凛然的江南少年。

　　欧阳深深！竟然是他！

　　杨诺当时感到眼睛突然一亮，简直是心花怒放。

　　“欧阳公子，今日雅兴。”

　　少年美丽的眼睛略带迷茫地望着他。

　　杨诺的心猛然一沉，微微感到失望。

　　显然，少年已经忘记了自己。而自己这四年来几乎无时不刻地想起那个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夜晚。

　　如此良辰，如此佳人……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男子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几乎不可遏制。

　　突然，少年冲他一笑，灿若春花。

　　“我认得你。”少年的声音有些含糊，“你姓穆，是不是？对了，你叫言若？还是若言？”

　　杨诺微微一笑，欣然坐在少年的对面：“穆言若。欧阳公子还记得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少年咯咯地笑了，举起手中的酒杯：“陪我喝酒。”

　　杨诺这才发现一地的杯盘狼藉。

　　他喝了很多酒。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杨诺微微皱眉。突然，他发现少年的眼睛略微红肿，隐约还有泪痕。

　　他一把拽住少年的手臂：“你哭了？”

　　少年甩开他的手，继续给自己斟酒。

　　寂寞和忧伤，几乎浓得化不开。

　　杨诺感到有些无措。

　　他就这样坐着，看着少年在自己面前买醉。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少年神思恍然地低声唱着悲伤的曲调，那双美丽的眼睛中仿佛并没有扬诺的存在。他只是紧紧盯着眼前粗陋的酒盏，目光定格于杯中的一点，神色甚为凄楚。突然，他吃吃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极为压抑的苦闷的自嘲的笑声：“呵呵……无情不似……多情苦……呵呵呵……”他的肩膀微微颤动，精致的肩胛骨如一双舞动的蝴蝶的翅膀，不由得让人怦然心动。

　　扬诺心中微微有些酸涩，笑道：“不知哪个女子……竟让欧阳公子伤心至此？”

　　少年抬脸望了扬诺一眼，苦笑着把玩手中的酒杯，仰头又是一大口酒。

　　“别再喝了，会伤身体。”杨诺抓住少年的手，温软细腻的感觉竟让他心头一荡。

　　“你别管我！”少年瞪着剪水双眸，满身酒气。

　　“深深……”这个名字在心中重复了无数边，一旦叫出来，竟然有些底气不足。

　　少年转过身去，继续将自己沉溺在酒精的麻痹中。

　　他看得出，少年明显已经大醉。

　　他于是抚上少年单薄消瘦的肩，不住低喃，“深深……深深……”

　　少年转过脸来，朦朦胧胧的眼中蓄满了泪。

　　他心中一痛，于是搂住少年，抚摸着那纤柔的背脊：“……你怎么了？”

　　少年的表情是奇怪的，他的泪越流越多，很快湿透了杨诺的衣袖。

　　杨诺越发感到柔肠百结，他抬手擦去少年腮边的泪水，所触及的，是一片让人心神荡漾的温润细滑，当手指无意间拂过少年殷红的嘴唇时，他感到少年的肩膀微微一颤。

　　杨诺的手停止了动作，怔怔地望着少年被醉意晕染的两颊。于是，他俯下身子，含住少年柔软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下去。

　　很浓的酒气。还有，淡淡的香甜。

　　那是属于未经人事者的惶惑和青涩。

　　呆滞了片刻后，少年开始挣扎。

　　杨诺可以感受到怀中之人的愤怒。

　　但是，他停不下来。

　　理智告诉他不可以如此，但被长久以来的思念折磨着的欲@望却根本无法抑止。

　　欲@望在疯狂的滋长。

　　喝醉了酒的欧阳深显得绵软无力。他挣扎着想脱离杨诺的桎梏，然而，结果却使杨诺的拥抱变得更加有力。

　　少年的身体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香，绝无一丝浊气，无处不让人感到美妙。

　　软玉温香在怀，杨诺几乎难以自己。

　　“深深……深深……”他低声呢喃，迷乱地亲吻怀中少年光洁的额头、细嫩的脸颊、秀长的脖颈。

　　他的手慢慢扶上少年柔软的腰肢，当他解开少年外衫的前襟时，欧阳深深的挣扎史无前例地激烈起来。

　　“放开我！”

　　然而，少年战栗的声音反而更深地激起了杨诺心中蛰伏的兽@欲，他狠狠堵住少年的唇舌，直到口中弥漫出浓浓的血腥味。

　　杨诺终于放开欧阳深深，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

　　少年愤怒地瞪着他，愤怒、痛恨、羞耻交织在一起，晕红了他的双颊。他哆嗦着双手整理凌乱的衣物，手指却显得力不从心。

　　紊乱的气息、潮红的脸颊，羞愤的神情，让杨诺刚刚清明的理智再度被欲@望所征服。

　　有什么要紧呢？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今晚若是错过了他，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既然已经冒犯了他，何必再装君子？

　　我想得到的东西，又有谁能阻止我？

　　……

　　杨诺痛苦地俯下身去。

　　他将手指插入黑色的焦土，滚烫的热浪透过指尖吞噬着他的魂魄。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杨诺苦涩地望着朱门壁影间若隐若现的血红的身影，四处乱窜的火苗仿佛烧灼到了他的心里……

　　“禀告陛下，第一军部、第二军部均来报，至今发现了十具烧焦的尸体，男六人，女四人，已经无法辨认相貌，不知道其中是否有陈深和欧阳丽华。”

　　杨诺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前方，声音呆板而干涩：“其中……有没有……小孩？”

　　“没有。死者的年龄均在二十到三十之间不等。”

　　杨诺微微闭目，仿佛终于缓了一口气：“那么，可有活人？”

　　“宫中的仆役宫人估计都被遣散出宫，只寻到五个太监，六个宫女。”

　　“带他们上来，朕有话要问他们。”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