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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红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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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雨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堂中央,深夜的幽风让人不寒而栗。
死亡正在慢慢临近。
她已遣散了所有宫人。因为,她厌恶生离死别痛哭流涕。
滴答——滴答——
更漏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沉重。
刘心雨此刻正痴痴地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那些苍劲的字体有飞龙腾云之势,奔涌直下,使人望而生威,字字相连间仿佛记录了她的光辉岁月。
那是一首唐人王维的《老将行》: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奔腾畏蒺藜。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落款处写着一行小字:天运十一年秋,敬病笃,十月辛丑,刘兄向天来访,与之共饮于个园,达旦,大醉,书王摩诘《老将行》赠向天。
“父侯……” 刘心雨喃喃道,“如今心雨方觉……素王当日的心情竟与女儿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
冰凉的指尖滑过那一行字: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呵呵……”
她凄楚地笑了笑。
是的,已经死了,早已死去多年了。
刘心雨,红巾少帅刘心雨,早已是贺兰山下的累累白骨,为国而死。
那么她是谁?她又是谁?现在这个衮服凤冕骨瘦如柴气息奄奄的女人又是谁?
刘心雨闭上眼睛,仿佛自己真的求仁得仁,真的马革裹尸,真的喋血沙场……
那时的自己,那时的刘心雨,是何等的坦荡潇洒,何等的气宇轩昂!
怎会像现在这般形容枯槁行将就木?
如果永远只有十五岁,如果永远没有杨诺这个人,是不是会改变一切?
不会,不会。
她的心里在摇头。
没有杨诺,还有杨允,没有杨允,还有叶栉风。
她总之要嫁人,要为人妇,为人母……
然而,一个女人如果成了别人的妻子,就会变得不自由,变得不是自己……
为什么要嫁为人妇?为什么要舍弃自己?为什么要爱?是不是没有了爱,就没有了恨,亦没有了悔?
难道女人只能倚靠别人才能活下去么?
她摇摇晃晃地朝床榻走去,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漆黑的,她看不见。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躺到床上的。
如果现在这样死去,倒不如当年死在战马奔腾之中,死在热血沸腾之中,死在刀枪剑戟之中,也好过在坟场般窒息的宫墙间消磨自己的意气……
刘心雨以手覆面,泪如泉涌。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压抑呢?
她记不得了。
仿佛是杨诺将欧阳雪华接入燕王府的那一刻……
仿佛是杨诺瞒着她到叶赫城将赫连哲哲迎娶入京的那一刻……
仿佛是杨诺终于登上九五至尊的那一刻……
仿佛是杨诺开始魂不守舍地对着朗朗月夜发呆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十年来一直占据着杨诺的心魂。
不,她根本无心了解。刘心雨感到自己的情感仍停留在少年憹懂的昨天。
燕王诺,那个永远爽朗愉快像夏日般充满激情的燕王在哪里呢?
刘心雨疲惫地阖上眼。
她仿佛感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自己的肉身,飘忽而起,越过了时空,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她隐约看到少年的杨诺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微笑着向她走来。
她隐约看见暴躁的杨允和倔强的叶栉风又因为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
她隐约看见杨允悲哀的眼神:“心雨,你好无情。”
不 ,不,我怎会无情呢?
杨允的脸上满是血痕,声音充满了苦楚:“心雨,我好恨哪!我好恨哪!为什么你终究要离我而去?为什么你要嫁给杨诺?为什么你要帮着杨诺来对付我?你明知道我被杨诺陷害,为什么置我于不顾?为什么!”
不,不,我没有!我全然不知!
杨允仰天大笑,笑得怪异,笑得毛骨悚然。
“你都知道!你都知道!只是你坐视不管!因为你爱他!你只爱他!”
刘心雨泪如雨下。
是,我爱他,我见他第一面时就爱上他了……只是……他不爱我,他不爱我!
“他是一个罪人!杨诺他是一个罪人!老天有眼,让他死后万劫不复!”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不许你这样说他!
“我的魂魄不会让他安宁!我的恨,将生生世世纠缠他!”杨允的脸变得狰狞起来,“他谋我位,夺我妻,屠我子,灭我满门,他弑父杀兄,逼母夺宫,我要诅咒他!我诅咒他最后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上!”
住口!住口!他没有!他没有!
刘心雨堵住耳朵,慌乱地转过身,却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叶栉风含笑着拍拍她的肩:“疯丫头。”
眼前红浪翻滚,一层一层,染彻长空。
啊!红巾!红巾!是红巾!
她依然站在五羊城头,英姿飒爽。
“少帅!看!是燕王殿下!”
灼热的阳光下杨诺的铠甲熠熠生辉。
他抬起头,冲她微笑。
她的心中豁然一亮,笑容,亦复在唇际泛滥。
“阿诺!阿诺!”她挥舞手中的红巾,“阿诺!阿诺!”
刘心雨苍白的脸上滑落两行清泪。
妾身凄凄非昨日,郎君薄幸……似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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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十年,春,大清文成肃天圣仁皇后刘氏薨于燕京。
是时,太宗南巡未归,故急令下诏,以国母之仪葬之。
刘皇后宽厚仁慈,天下莫不瞻仰其德,于是举国为之同哀,葬仪长达三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