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14、托孤

　　“你们先下去吧。本宫想与夫人说几句话。”刘心雨倚靠在床榻上，脸白得像一张纸，她的气息有些混乱，面部的表情却一如往日般平和，“哥哥，你也下去吧……”她朝刘栋音微微一笑，“哥哥不要太难过。圣人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妹妹我有今日，也算尊荣无限。此生……夫复何求？”

　　刘栋音已是哽咽难言，于是含泪拜了拜，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偌大一个内殿便只剩下气息恹恹的刘心雨，安静伏在母亲身边的杨显，随侍一侧的青云，以及一脉斯文立在床头的欧阳雪华。

　　“皇上不听朝臣劝谏，一意孤行地渡江南下，恐怕是……伤了夫人的心吧？”刘心雨静静地看着欧阳雪华，语气甚是柔和，“故国危亡，想必夫人心中，定然衔恨……”

　　欧阳雪华神色微敛，下拜道：“臣妾向来将娘娘看成亲人，自然不敢有一丝隐瞒娘娘的地方。臣妾若说心中并无半分怨恨，那是自欺欺人。臣妾生于江南，长于江南，蒙先人不弃，远赴燕京，以期结两国之好，不想世事坎坷，身世飘零，唯一寸痴心不灭，想有生之年自然能重归故里。幸而皇上仁厚，赐臣妾一席容身之地，臣妾自忖，虽万死不能报之万一。然自古云，忠孝不能两全，臣妾千万难矣。”

　　刘心雨缓缓点头：“夫人的难处，本宫自然清楚。真是委屈夫人了。”

　　“娘娘差矣。” 欧阳雪华淡淡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臣妾之所以反对皇上此次南渡，绝非因为私心。”

　　刘心雨的身子微微一振：“夫人请讲。”

　　“臣妾只是害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夫得利。”

　　“难得夫人如此胸襟。唉！可惜！可惜！” 刘心雨长叹一声，“只是这宫中不懂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晚风徐来，烛光微微摇曳。

　　刘心雨细长干枯的手指轻轻滑过身侧的一张黑木古琴，铿锵之声呜咽而起，金属般的音色敲击着彼此的耳膜，甚至连空气也受到了震撼，变得尤为紧张。刘心雨指下生风，似有万马奔腾，刀枪齐举。她神色凛然，一霎时收尽温柔婉约之色，尽显少年时的英姿飒爽、金戈铁马。

　　既而，曲尽绕梁，其声幽咽，竟至凄迷。

　　屋中寂静，三人均是侧耳倾听，神情恍惚。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惶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刘心雨喃喃自语，“皇上怎么就不明白呢？如今就算攻下南陈，却落个穷兵黩武的恶名……我只怕……”她半闭双目，神情甚是落寞，“南人不服，百姓寒心，徒增忧患。”

　　欧阳雪华静默不语。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贵妇人渐渐同记忆中红巾裹头英气逼人的少年元帅重合在了一起。那时的刘心雨……武侯刘向天的爱女，自幼跟随父亲戎马倥偬，在马背上长大的女孩……

　　北顾亭一役，毁灭了父亲，却成就了女儿。

　　天运十四年，蒙古察合台旧部再度南下。

　　宣城告急，武侯被困，素王已死，太祖病笃。

　　武侯十五岁的女儿请缨领命，成为大清王朝第一个女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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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应该不会忘记那时的自己吧？欧阳雪华望着刘心雨枯萎的容颜，心中不由惋叹，昔日的辉煌怎能随风而散？她若是个男子，又怎会拘于后宫深院，埋葬她锦瑟年华？她若是个男子，以她昔日卓越功勋，早已功成名就，封万户之侯，又怎会忧思成疾，一病不起？

　　原来……事事都不能尽如人意……

　　“我少年时，随父侯南征北战，一心所想，便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精忠报国。”刘心雨缓缓说道，神情极淡，仿佛曾经的光辉岁月不过一场清梦，“一直到十五岁，我都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她的眼睛幽幽地望着窗外，唇角隐隐有一丝落寞的苍凉的笑意。

　　欧阳雪华诧异地抬起头，她有些诧异刘心雨怎么会突然袒露这些隐秘的心事。

　　“父侯在世时一心想让我嫁给阿风，哥哥则希望我能嫁给太子允，好光耀门楣。我为了摆脱杨允的纠缠不休，就当着先皇的面把他戏弄了一番，如今回思起来，自己那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难怪父侯怨我恣意妄为。”刘心雨苦涩地笑笑，“直到后来成了燕王妃……我才知道这世上何谓儿女情长。只是，那全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娘娘此言差矣。”欧阳雪华道，“其实，皇上对娘娘的情意极深……”

　　刘心雨摇摇头，“皇上对我，义重于情，恩胜于爱……我早便知晓，却无可奈何……”她又淡淡地笑了，“这也是我羡慕夫人的地方，夫人或许还能得到皇上的怜惜，我却不能。他只是……把我当成庙堂中的一尊神像而已。”

　　欧阳雪华俯身道：“臣妾惶恐。”

　　刘心雨依旧微笑着看向欧阳雪华：“本宫曾经亦复对夫人心怀怨恨。如今想来，刘心雨也不过是个会嫉妒的普通女人罢了。”

　　欧阳雪华心中一凛，抬眼时，却见刘心雨亦复淡然地望着她。

　　“显儿，过来。”刘心雨将柔和的目光投向儿子杨显，示意他走到近前，她轻柔地摸摸孩子的发，温言道，“显儿，去给春华夫人行个大礼，以后见到夫人便要如见到母后我一样。”

　　杨显乖巧地走到欧阳雪华身边，倒身便要下拜。

　　欧阳雪华赶忙伸手将他扶住，面露惶恐之色：“娘娘这是何意？二殿下尊贵无比，臣妾卑贱之躯，怎能受此大礼？娘娘岂不是折煞臣妾么？”

　　“夫人不必妄自菲薄。十余年来，夫人战战兢兢，克己守礼，实乃后宫女子德行之典范。这一拜……夫人自当承受……”

　　欧阳雪华双膝跪倒：“贱妾实不敢当。”

　　刘心雨默默地注视着欧阳雪华柔弱的背脊，许久，微微一叹：“也罢。青云，带显儿下去罢。”

　　青云答了声“是”，便拉着杨显的小手，屏息后退着走了几步，方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刘心雨望着儿子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夫人还是不愿答应本宫么？”

　　“娘娘何出此言？”欧阳雪华抬头与刘心雨的目光相触，“这并非娘娘的请求，乃是臣妾的责任。”

　　刘心雨缓缓点头：“有夫人这句话，本宫自当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