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王孙路》柳凉生

13、和亲

　　燕京城。

　　坤宁宫。

　　锦衣的侍从鱼贯进出着。

　　中宫殿的气氛异常压抑。静默的人群黯然立于一侧，昏黄的幔帐间只有微微的喘/息声传出。

　　“皇上……还没回来么……”

　　“娘娘，皇上在江南督战，即便马上回来，也要些时日。”

　　刘心雨缓缓点头：“……不要……耽搁……皇上的正事……才好……”

　　“启禀皇后娘娘。”总管太监轻手轻脚走到榻边，“国舅来了。”

　　“哥哥……”刘心雨艰难地撑起身子，“终于等到你了。”

　　“娘娘……”刘栋音苍白的面容上尽是悲凉的神情，他说不出话，大滴大滴的热泪流淌下来，“娘娘放心……您会好起来的……”

　　刘心雨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哥哥……我死后……哥哥你……一定要小心……千万小心……”

　　刘栋音点点头，哽咽道：“娘娘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我只是……放心不下……”刘心雨抬起湿漉漉的脸，“……哥哥……有时候……太莽撞……难免……触怒……龙颜……”

　　“娘娘莫要操心，臣以后一定三思而行。”

　　刘心雨干瘦的脸上浮起一丝欣慰的笑，然而瞬间即逝。她红得发烫的眼睛中蓄满了泪：“……还有……显儿……”她望了一眼立在床头的低低抽泣着的男孩，柔声道，“显儿，过来，到母后身边来。”

　　“母后……”十岁的稚儿低声的啜泣让刘心雨心中一阵辛酸，她拼命忍住眼泪，握着儿子细嫩的手，强笑道，“显儿不能哭，哭了就不是男子汉了，你父皇也会不喜欢的。”她抬起手，缓缓擦去杨显腮边的泪痕，眼中尽是爱怜，“记住……”她慢慢地收紧了指尖，杨显或许被拽得有些疼，不由仰起小脸，却发现母亲脸上的神色是极少见的严峻。

　　“母后……？”杨显怔怔地看着母亲。

　　“记住，”刘心雨望着儿子琥珀色的眼睛，“一定要……讨你父皇喜欢。”

　　杨显收住哭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儿臣会的，母后。”

　　“娘娘您放心。”一旁的刘栋音颤抖着嗓音道，“臣拼死也会护住二殿下。”

　　刘心雨叹息着垂下眼帘，轻声小语：“哥哥，千古艰难……唯一死啊……”

　　“娘娘，皇后娘娘。”外殿的一名值班宫女碎步进得里间，“春华夫人在殿外候旨。”

　　刘心雨黯淡的眼眸猛然一亮：“快！请……夫人进来！”

　　******

　　殿门“吱呀——”地敞开。

　　欧阳雪华在门槛上站了许久，有些不置信地望着殿内的惨淡阴郁。

　　“夫人。”近旁的云姑小声道，“皇后娘娘宣咱们进去了。”

　　欧阳雪华恍惚地点点头，素白的宫衣衬着她沉重的步履，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她有一双纤纤莲足，加之身材娇小，行动起来越发显得袅娜轻盈，仪态万方，江南女子的纤弱文静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好的明证。欧阳雪华十三岁时以南陈永明郡主的身份北上和亲，原本是要嫁给已故的太祖皇帝杨俊杰，无奈皇后令狐寻梦奇妒，决不允许杨俊杰纳妃，太/祖皇帝并不好女色，和亲之事不过是羞辱南陈罢了。再则，杨俊杰已过不惑之年，如何会对一个十三岁的稚龄女孩感兴趣？于是，欧阳雪华便顶着她尴尬的身份在天台山清凉寺枯居了半年。

　　那半年中，所有的人情冷暖、酸甜苦辣，她都尝便了……

　　所以，当令狐皇后一纸诣诏，勒令她出家静修时，她没有半分惊诧。那时，身处异邦孤苦无依的十四岁女孩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欧阳雪华踏着脚下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石径，她的纤足落在错落有致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上，微微有些涨痛。她于是稍稍放慢了脚步，绣襦罗裙下精巧的绣鞋让她的思绪纷乱起来。

　　是了，这双脚，改变了她的原本应该是青灯古佛的命运……

　　想到这里，欧阳雪华的脸上不禁滑过一抹淡淡的绯色。

　　记忆中，还是俊朗少年的燕王诺在繁花似锦的清凉寺中捉住她的一双如新月般纤小的莲足，明亮的眸子快活地望着她，语气中尽是好奇的意味：“这便是所谓的三寸金莲？你们南朝女子都是缠足的么？”

　　十四岁的欧阳雪华羞涩地缩回纤足，脸露娇嗔。

　　第二天，宫中便下了一道旨意，将她赐予燕王诺。

　　只是，那时杨诺已经立了武侯刘向天之女为燕王妃，依照令狐皇后拟定的宫仪，亲王不准立侧室，三品以上大臣不准纳妾，欧阳丽华只能以命妇的身份聘入燕王府，换言之，她，欧阳雪华，不过是燕王杨诺的侍妾。

　　她现在仍能回想起当日，令狐寻梦望着杨诺略带孩子气的挺拔眉眼，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难得诺儿喜欢，就封郡主为春华夫人，赏了你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决定了她的一生。

　　然而，欧阳雪华依旧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她向来都是逆来顺受的，不是吗？

　　她从来都屈从于命运，不是吗？

　　幼年时卑微的母亲临行前凄楚的声音仿佛仍在耳侧：“二姑娘，忍一忍，忍一忍……就全过去了……”

　　欧阳雪华站住了脚步，她的心中隐隐有些失落，她感到自己的一生总是辗转在别人的手中。她的生，她的死，她的荣辱，她的爱憎……

　　一如儿时，她站在她那个光芒四射的姐姐身后自惭形秽。

　　欧阳家族庶出的女儿……

　　卑贱的侍女的女儿……

　　欧阳雪华抬起头，坤宁宫中此刻花叶凋零，唯有枯黄的枝桠在晚秋的寒风中瑟缩颤抖。天空是异样的阴沉，半个太阳已经埋入淡紫色的雾霭中，两旁厚重宫墙沉沉矗立，重重的殿阙，层层的宫院，都让人感到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她的唇角衔着一丝轻柔的讽笑。

　　因为生来卑贱，所以，必须苦苦挣扎么？

　　“夫人请。”穿过回廊，一名紫衫鬟髻的宫人疾步迎了上来，恭身为欧阳雪华打开扶花门。

　　欧阳雪华翩然站定，和煦的目光暖暖地投射在紫衫宫人的身上。她的声音圆润而亲切，让人听着周身都感到舒服：“青云，皇上那边有信儿了么？”

　　“回夫人……”唤作青云的宫人掩面低泣，“怕是……怕是……没指望了……”

　　欧阳雪华一呆，低声道：“可是三日前派出的人。”

　　“是。”青云道，“一切都照夫人的吩咐办的。只是……刚刚来的消息，皇上只是让叶元帅先行回京，别的就没提起了。”

　　欧阳雪华轻叹一声，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罢了。可记住，别叫皇后娘娘知道，就说皇上在道上，马上便回京。”

　　青云点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滚落下来。

　　欧阳雪华婉静地看着她：“青云，你是娘娘身边最贴心的人，这时候万万不可乱了分寸啊。”

　　“是。夫人教训的是。”青云已经泣不成声。

　　欧阳雪华轻柔地握住青云的手，掏出手绢细心地帮她拭去泪痕：“来，把眼泪擦干了。我知道你心里苦，但宫里的人，再苦也得忍着。你这眼泪若叫娘娘看见了，不是让她心里难受么。”

　　青云受宠若惊地倒身下拜：“夫人，您让奴婢怎么受得起？”

　　欧阳雪华淡淡道：“哪里受不起了？我是正三品，你也是正三品，同是服侍主子的人，还分什么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