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四季（好的女人不会老）》乐珍君

2、芍药?病房来了新病人

　　秋天的天空又高又蓝，没有一丝云，院子里的树叶开始泛黄，随风不停地摆动。付小云望着窗外发呆，从第一天参加工作走进护理站，她就知道，早晚有一天她在病房里照顾的不只是陌生人。
　　她看看面前这个庞大又虚弱的男人，被白底蓝条的病号服包裹着，合眼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心里觉得可笑。平时喝多酒以后，他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劲儿哪儿去了？
　　这个男人是自己找的，这是命。当初她遇到他嫁给他，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他会越来越迷恋酒精。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会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可怕的人，他能做出很多她想不到的事儿，以至于这一次几乎送命。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魏军睁开眼睛，皱皱眉头嘟囔着：“哎呦，做了一个梦，吓醒了。”抬头看见付小云坐在一边抹泪，俨然一个受气小媳妇。
　　“你醒了。”付小云忙擦了擦脸，“奶奶来电话了，她已经在火车上，晚上就到。家里一诺你不用担心，奶奶来就好了。”
　　“嗯嗯，有你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别这样，一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我这身体底子好，不碍事。再说你一个护士长，让你们同事看见笑话，回头说你心理素质差，再耽误你晋升。”病床上魏军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同时恢复了他在清醒时候的常态，总是这幅大大咧咧又老实本分的样子。
　　“我知道。”
　　付小云不跟魏军多说，只是低头干活，先伺候他喝了口水，跟着让他侧卧，打下两支开塞露，替他盖上白色被单。“你先忍一会儿，等到感觉非常强烈再喊我。”她麻利地摘下手套，随着空药瓶一起扔到床头的垃圾桶。
　　手机忽然之间“嘟嘟嘟”响了几声，付小云从兜里掏出来看了一眼，微信有一条新消息。“嗨，亲爱的小云，好久不见，你好吗？”奇怪，难道这个陆佳晨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要不要告诉她魏军脑梗住院了？嗨，跟她说干嘛，跟她说又能有什么用，自己家的事儿只能自己扛。
　　“小云，忙啥呢？你忙你的，我说我的。我现在特激动！知道吗，刚才找到了以前的日记，咱们的青春啊——”手机继续“”嘟嘟嘟响，还是陆佳晨发来的。
　　付小云现在心里烦闷得很，真地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去陪着某个谁去忆往昔，不是在每个时间点的每个人都有心情去怀旧，此时此刻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只正在火炉上被翻来覆去炙烤的小动物，就快熟了。
　　“好啥呢？我没什么好的。魏军昨天喝醉酒突发脑梗，住院了。我啊，命苦的嘞。”犹豫着，她还是给陆佳晨回复了一条微信。
　　“啊？人没事吧？”
　　“还好，现在基本上是度过最危险的时间了，还要观察。”
　　“那——岂不是住进脑内科了？”
　　“你说呢，要不然上哪儿？”
　　“他是应松的病人？”
　　“对。”
　　“我过去看看吧。”
　　“别来，你来了也没用。”
　　“我这不是想你了么！到饭点了，顺便给你带点吃的，躺床上的不吃你可得吃啊，你等着。”
　　付小云还想拦着，可惜陆佳晨就留下一个大KISS 不见了踪影。来就来吧，正好心里也烦。
　　魏军躺在床上，按照老婆的指令忍着肚子一阵一阵袭来的便意，看着她低头皱眉摆弄手机，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试探着动了动自己的左手左臂，还好都有了知觉。于是他继续不敢吱声，自己这次闯下大祸，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有一个常年在医院工作的老婆，估计现在已经跟马克思报道了。
　　不过就是参加了个老战友聚会，怎么就能随随便便来个脑梗呢？他记不起自己昨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为了什么喝了那么多，也正是因为确实喝大了，他才不记得这些想记起来的问题，这是一个闭口死循环。
　　以前他只是听说男人在五十岁左右是最危险的生理阶段，各种想不到的疾病都会找上门来，就好像女人在五十岁左右都会进入更年期，这都是大自然的必然规律使然。但是魏军从来没有真正在意，因为他长这么大，就连头疼脑热进医院看病都极少。以至于高兴的时候，他常把“抽烟喝酒包治百病”当做口头禅，在做了二十多年护士的老婆面前调侃，尽管付小云从不理睬。他觉得自己身高马大、力大如牛，根本还年轻得很，就算每次喝了大酒啥事儿不记得，睡上一觉一早醒来还是一条好汉。直到昨天晚上被120担架送进急救室，一切都坍塌了，他被人七手八脚抬进白色的病房。
　　“付老师——”护士长刘芳带着一阵风来到床前，一如既往的神采奕奕，她好像是个从来不知道累的人。“我这忙了半天，才得空过来，怎么样了？”
　　“这不，正在盯着他排便，应主任昨天特意嘱咐，在48小时危险期内决不能让他用力激动。小刘，这回给你们都添麻烦了。”
　　“您这说哪儿的话，怎么跟我还客气了。”当年刘芳来医院实习还是付小云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如今师徒二人一样头顶一道蓝色杠。
　　刘芳的表现让付小云还算欣慰。“不跟你客气，我等会儿真得赶紧回科里了。其实我们科这几天也的确收满了，忙得手脚朝天。可你看，一诺爸爸这才刚入院不稳定，我不过来盯一盯，心里不踏实。”
　　“没关系，您有事就先忙去，姐夫交给我，您就放心吧。再说还有咱应主任特别关照，我肯定更要打起200分精神照顾好，您随时过来指导工作就是了。”
　　“那是那是，我还不相信你嘛。大家都忙，我这边没关系，好在我婆婆应该一会儿就来。”付小云说着，低头把白色便盆掖进魏军的被窝，两手伸进去扶着他摆好姿势。魏军庞大的身体对于付小云来说是个挑战，她直起身有点气喘，想朝刘芳笑笑，可是脸上的肌肉怎么也挤不动。
　　“听说您这次要升了，提前恭喜姐啊。”刘芳对付小云笑着挤了挤眼睛，小声递了一句。
　　“你听谁说的，怎么可能，凭我这资历能升到现在的位置就很知足了，名额就那俩，要升也得是你们这样年轻能干，学历又高的。”付小云说是说，心里忍不住美滋滋盘算，连刘芳都知道了，看来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刚才还愁云密布的脸上顿时扬起了笑意，不留神挤出了好一堆眼角鱼尾纹。
　　“姐姐，您就别跟我谦虚了，咱俩谁跟谁啊，到时候别忘了请客就行。”刘芳知趣地投递给她一个温暖的微笑，“行，那您先忙吧。姐夫这边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喊我。”刘芳说罢，转身跟旁边的病人常规询问了几句，便脚踩风火轮一样离开病房。
　　应松在更衣室旁边的浴室迅速冲了个凉水澡，这是他多年来值夜班前的习惯，必须让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精神起来。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在脑子里面过一遍自己负责病人的情况，一个今天做了介入治疗，其余的几个已经病情平稳。当然，他不会忘了那个昨夜新入院的33床病人——心内科护士长付小云的老公。他拿起魏军的病历，昨晚10点整120送到医院的时候左侧肢体完全失去知觉，说话发音不清，头晕目眩，入院核磁显示脑干部位两处梗塞，送达医院抢救及时，成功完成了六小时内溶栓治疗，夜间在急诊留观，今早转入科病房继续治疗。
　　“走吧。”应松合上病历，随手递给毕恭毕敬站在身边等待的住院医生韩鹏，又打眼扫了一圈站在外围那几个新来的实习生，站起身，径自走出医生办公室。韩鹏示意其他人赶紧跟上，他能感觉到应主任今天情绪的异样，提醒自己要打起十倍精神，千万不能有任何不必要的闪失。
　　“现在感觉怎么样？”应松伸出右手，每根手指纤长干净，他示意病人一起互动，“来，握一握我的手。”
　　“感觉好多了。”病床上的魏军递出来的手看起来粗大有力，面色却依旧透着毫无生气的灰白，跟他头顶的白发浑然一体，虽然说话还是有些吃力，但是吐字已经清晰，“昨天晚上我以为我要死了。”
　　“嗯嗯，恢复的不错，肌力达到六级。放心，哪儿有那么容易就死，人体很强大，没有那么脆弱。”应松一边向魏军询问现在的感觉，一边指导身后的学生继续给病人做检查。
　　他自己扭头朝向病床旁的付小云，说：“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咱们医院脑系科的技术你是了解的。平稳渡过48小时，他就应该没有大问题。你——付老师，你也自己多注意身体。”
　　应松头上浓密的自来卷发还没有完全晾干，花白的发丝隐隐泛着潮湿的光泽，一对蒙古褶长鱼眼在浓密的眉毛底下烁烁放光，希腊鹰钩鼻下面的嘴角似笑非笑向上扬了扬，所有面部组合极不协调，让人放松又紧张。
　　“嗯。”天知道，付小云这一天有多么想在查房时候见到应松，可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她却垂下浓密的睫毛，看向病床上体态像棵柏树一样却极度虚弱的男人。
　　“好好休息，不用过分担心，要配合我们医生，身体很快会恢复。”查房完毕，应松胸有成竹地笑笑，弯腰拍了拍魏军的肩膀，转身向屋外走去。
　　付小云目送一行人离开房间，应松走在最前面，消瘦的身体在白大衣里面打晃，从后面看上去显得他的头更大了，这里面装满了付小云喜欢的百科全书。
　　“33床魏军——搁这嘎达吗？”
　　还没等付小云缓过神，一个高亢的声音穿过那群白大衣，钻进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