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四季（好的女人不会老）》乐珍君

12、01 福禄寿?相约感恩节

　　首飞燕独自坐在雪莱靠窗的景观位，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陌生的街道。昨天由她提议，约了陆佳晨和付小云到这家网红餐厅一起享用感恩节晚餐，这也是她回国以后正式跟姐妹们见面的大餐，所以一个人特意早早跑过来占位置。其实见面吃大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更需要这样一个空间，一个时间段，好让自己喘口气。
　　时间还早，诺大的地方只零星点缀了几个倩男靓女落座。空气中弥漫着奶油的甜香，和着懒洋洋的爵士乐背景声音，融合得恰到好处。首飞燕的心思完全不在手里攥着的菜单上，她只是先点了一杯餐前酒，接着又控制不住自己继续疯狂地想家里面的事情，想妈妈一天天恶化的病情，心里跟窗外的天空一样阴沉。
　　转眼回家近两个月，不得不承认，这一段时间里面，她已经被那个叫阿尔兹海默症的怪兽打的遍体鳞伤。她发现人变老了以后真地就是进入了一种可怕的世界，他们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各种病痛将他们原本美好的景象都覆盖上黑色罩布，将他们的躯体逐渐推至那个笼罩着巨大恐怖的深渊之中。她难以想象他们的大部分思维幻想，也许除了要面对掐死枯萎身体的魔鬼，没有其他。那一定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是一种极度不安的惶恐，时刻紧张着全身每一根神经，提防着自己衰老脆弱的身躯不被侵犯。
　　昨天晚上辛老师歇斯底里向她哭诉的声音始终在耳边环绕，不停对抗着此刻荡漾在餐厅每一个角落中《菩提树》的美好音符：“新来的保姆，她——串通敌人们，他们一直在想尽办法治我于死地！他们给我下药，用手掐我的喉咙，按住我，不让我动换。那个保姆——她——想办法用计要害死我啊，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就没法活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哦——我知道了，这个保姆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经常罚站请家长的那个——对，王倩，就是她……”
　　“女士，你要的鸡尾酒。”服务生托着一杯玛格丽特，打断了可怕的思绪。
　　“谢天谢地！”
　　眼前这一杯天蓝色的魔法水，适时地将首飞燕从痛苦的悬崖边中拉了回来。既来之则安之，已经出来坐在这里，就坚决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妈妈也好、病魔也罢，今天晚上就统统交给首老师，自己真地要好好放松一下。

　　付小云交接班完毕，迅速跑进更衣室，今天晚上约了陆佳晨和首飞燕吃大餐，时间已然很紧张，心里有一点小兴奋。虽然三个人在微信上已经建立了小群，最近一段时间慢慢也恢复了以往的熟络，但是坐下来一起吃饭还是第一回。才发现，别说是首飞燕常年在国外没机会，就算在一个城市的陆佳晨和她，两个人出来见面吃饭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付小云站在更衣柜镜子前，套上一件桃红色羊毛衫，不经意间发现眉头生出了一根雪白的眉毛，她迅速瞪大一双迷惑的眼睛。天哪，还有一根，一半黑一半白正在蜕变。无论如何她不能相信，简直没办法接受。疯了，直是疯了。白头发长一长染过也就罢了，怎么转眼间连眉毛都跟着变白了？她觉得浑身无力，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大概是最近太累了，深夜里她总是会被各种各样奇怪的梦扰醒，不是流泪，就是吓得令人心颤。可怕的是，被噩梦惊醒的黑夜总会让她更接近躺在医院里毫无知觉的丈夫。当然，应松在身边的时候另说。

　　步行至距离医院一个街口，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又抛向远方，天气阴冷得令人难受。付小云最讨厌这样的季节，幸好她很快在不远处看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应松。隔着玻璃窗，她可以看见应松坐在车子里面，远远地就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接着，她看见两只漂亮干净的手娴熟地操纵着方向盘，黑色SUV闪着光向她迅速靠拢。她喜欢看这个男人熟练地开车的样子，这让儒雅的他看起来更性感。不知怎的，她的脑子里面忽然蹦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此刻换作是另外一个男人，驾驶着更加豪华的车子，同样这般向她开过来，会不会也让她心动？一时间她搞不清自己需要的到底是应松，还是任何一个让她觉得可以依靠的男人。
　　车子在她的面前戛然而止。
　　“呸呸呸！”付小云被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怪问题惊到了，赶紧拉门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车里面暖和极了，应松随即投过来一个更温暖的微笑。付小云的心酥麻麻的，她觉得自己愈来愈迷恋眼前这样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没办法，这就是命。
　　“你今天真漂亮。这件红色大衣很美，很衬你。”
　　“到底是我美还是大衣美？今天是大日子，我得重视，毕竟我们三个好久没见面。”付小云躲开应松伸过来的手，示意他好好开车。
　　“要是跟我出门也这么隆重，我会受宠若惊。”应松说得一本正经。
　　不过付小云听起来还是觉得他故作矫情，偏着头笑着用眼睛狠狠夹了他，说：“贫嘴滑舌的，我什么时候不重视你？”
　　“嗯，知道，逗你笑呢，很久没看见你这么高兴。”
　　付小云不说话，高兴？才怪。她心思乱得很，职称评定的最终结果今天终于下来了，最后还是刘芳拔得头筹成功晋级。
　　“怎么了？在想什么？”
　　“想谢谢你。”付小云轻轻应了一句，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怎么还——谢我？”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感谢。真地，谢谢你。”付小云扭头看着应松，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嘴角挂着微笑。心中一阵感慨，这些日子发生在她身上天崩地裂一样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魏军脑梗继发脑出血成了植物人，婆婆在医院闹翻了天，是自己连累了应松，踩着应松的身体才不至于跌进黑黢黢的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你今天说的都是什么话？天气不好，晚上吃完饭我去接你。”
　　付小云不做声，盯着眼前乌黑黑的天空惦记着即将见面的人儿，心里似乎有了几分网友见面的期盼。

　　推着复古木头旋转门踏进餐厅，付小云楞楞地站在原地，在众多客人中努力寻找那两个曾经熟悉的面孔。只见最远处窗边一个瘦瘦的女子，留着浅黄色短发，扬起夹着电子烟的手使劲儿朝着她挥动。
　　“我的天，小云！你可来了，我这等了一个多小时。”首飞燕给了付小云一个最热烈的拥抱，紧跟着把嘴凑上去想亲。
　　“死丫头，脏脏脏。”付小云笑嘻嘻地推开凑上来的红唇。
　　“你看看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洁癖。”首飞燕也不恼，跟着一个灿笑。
　　“才不是，现在特殊时期，谨慎为妙，你知道你的口水里有多少细菌病毒吗？”
　　“行行行，就你们这些医院的讲究，事多得要死，我还没嫌你脸上土多呢。”首飞燕原本在心里担心旧友多年后再见面难免尴尬，没想到曾经熟悉的感觉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心里爽得很，“哎呀，快点坐下，咱俩这样闹腾的太不好意思了，人家都看呢。”
　　“咱们这个年龄还怕别人看啊？就怕没人看才是。你这是一个人已经喝上了？”付小云脱下红大衣坐在首飞燕对面，朝她挤挤眼，扭头招呼服务员，“要一杯一样的。”
　　“行啊，小云，你现在也喝鸡尾酒了吗？老来俏了，几年不见当刮目相看。”
　　“也不是，就是偶尔会跟朋友出来喝一杯。”付小云垂着长睫毛搓手指头嘟囔着，很快又抬起头说：“今天不是见到你了，高兴嘛。”
　　“不对——你小子有情况。”首飞燕拉起付小云的手，“你——看着我的眼睛——”
　　“哎呀——烦不烦人。”付小云躲闪着。
　　“我看出来了。”
　　“你看出来啥啊？”
　　“你老了，眼角都是褶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讨厌劲儿，老大不小的，你还是这么没样儿！”付小云把手抽了回来，跟着轻轻叹了一声，“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能没皱纹，我又不是橡皮人，更不能随身带一个美颜滤镜放在脸前面。”
　　“那倒是，你这个年纪放过去已经抱孙子了。”
　　“怎么还我这个年纪？咱俩不是一边大啊？说得自己好像挺年轻。”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个人，没家，没孩子。”
　　“那你的年纪跟我一样，身体也跟我一样变化衰老，这跟你有没有孩子没关系。”
　　“唉，也是。人这一辈子啊，真快，怎么过其实都无趣得很。也不知道咱们那位大美女现在什么样子？她怎么到这个点儿还没动静？奇怪，下午我给她发微信也一直不回复。”
　　“她啊，估计又被领导提审呢。我感觉最近她的工作乱七八糟的，还总加班，挺吃力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这个年纪了，谁的日子容易呢？”
　　“妈耶，今天她该不会来不了吧？我这出来一趟可真像你说的，不容易啊。”
　　“不会不会，陆佳晨还是靠谱的，你稍安勿躁。对了，你妈妈现在状态怎么样？好点没有？认识你了没有？”
　　“她啊，别提了——”首飞燕又被戳到难受的地方，才叹了口气，眼睛忽然一亮，指着前面叫：“哎，说曹操曹操到，看看谁来了！”
　　“外面好冷啊。”陆佳晨带着一股凉气匆匆忙忙地走过来。
　　“就等你呢！”先落座的两个姐妹几乎异口同声。
　　“好悬，差点就出不来。”陆佳晨脱掉驼色羊绒大衣，挨着付小云坐了下来，墨绿色的丝绒上衣称托雪白的脖颈，像一只骄傲的天鹅，只可惜面颊带着疲惫没有一丝红润，“我们几个好容易约了大餐，感恩节欢迎燕子回巢，这么大的事儿，我真是拼了老命才逃出虎口。看看，我今天为了见你们俩，早上特意使劲儿打扮了出门的，没办法啊，折腾一天就没人样了。”
　　“怎么了？老板又欺负你啦？”
　　“一堆烂事，我这工作简直没法干。我的大老板林总和集团CEO 邱总，这一男一女本来就是情人关系，就他们那点事估计地球人都知道了，偏偏他们俩还整日要掩人耳目装着互相作对，弄得我们这些干活的夹在中间上不来下不去的难受。”
　　“你没撞见过他俩在办公室做过啥？”首飞燕调侃着。
　　“真别说，好久以前有一次我接到一通内线电话，拿起来一听是林总，可是里面的声音暧昧的啊——哼哼唧唧的语调跟正常说话完全不一样。当时真吓了我一跳，我也只能壮着胆子问‵林总，我是陆佳晨，您有什么吩咐？′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样，怎么样？”只要提起八卦，付小云立刻两眼发光。
　　“对方好像一下惊醒了，要说人家还真是见怪不怪的老辣，只是停顿了一下，瞬间就变了一个正常的腔调接着跟我说了一项工作，这事儿就过去了。我纳闷了半天，后来恍然大悟，我的内部分机号码跟邱总就差末尾一个数字，老林肯定是喝多酒拨错了号码。”
　　“啧啧啧，老男人啊——没有好东西。”首飞燕使劲儿撇了撇嘴。
　　“提起老男人，你们还记得当年那个朱盼喜吗？”陆佳晨抓起面前的玻璃杯，将里面的柠檬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哎呦，一下午都没顾上喝点水。”
　　“朱盼喜？当年你爷爷家的小阿姨？后来——她是不是跟——”付小云的眼睛瞪得更大，继续放光。
　　“可不，就是她！现在她的男人就是个外国老头，偏偏这个老外最会给我添麻烦，总是要跟我们高赫谈合作，其实什么合作不合作的，他无非是想给我们推销他们的技术和产品。”
　　“哎——这么巧？”这会儿，付小云的一对眼睛实在没办法再大一些。
　　“嗯，就是这么巧。嗨，算了，大好时光先八卦两句得了，还是不提他们这些烂事，回头再影响食欲。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聊吧。”说了一通闲话，陆佳晨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一些血色，瞪大两只圆眼睛盯着对面的首飞燕左看右看，“你啊，可回来了，现在天下不太平，还是回家来踏实。”
　　“燕子老得飞不动自然就会归巢，不回来还能怎样。我的大美妞——你还是以前的样儿，一点没变。”首飞燕轻叹一声，狠狠吸一口电子烟。
　　“啥啊，还没变，我最近体重一天天飙升，感觉裤子勒着肚皮疼，坐这就恨不得解开个扣子才舒服。”陆佳晨弯起双眼抿嘴笑，又将手插进自己的长头发里面，疼惜地低头看，接着说：“还有，白头发也是疯长，一拔都是一堆。”
　　“你别没良心，都四十八才长白头发，还什么拔白头发。你看看我，现在一个多月就要染一次，已经好几年了。”
　　陆佳晨打小就自带各种优势，这并不是她成心所为，个别人估计不舒服，不过付小云和首飞燕早就习惯了。
　　“就是，完全是凡尔赛。你们再看看我，知道为什么我把头发弄成这个颜色吗？还不是白头发太多，这个颜色黄不黄灰不灰，不容易看出白发。”
　　“嘿，怪我怪我！咱们别一见面就急着卖惨，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才见面先说高兴的。瞧瞧——把你们俩美的，一人一杯先喝上了。点餐了没有？服务员，给我一杯一样的。”
　　付小云忙把头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咱们三个老女人别把人家服务员吓着，这是要饿着肚子干喝啊？怎么也要上火鸡呀。”
　　“火鸡肯定有，咱们也不能傻坐着等着，那就先喝呗。”首飞燕眯起一对眼睛坏笑，“别怕小云，喝多了还是我们俩护送你回家。”
　　“谁要你们送。”付小云嗔怪着，圆脸颊涨得发红。
　　“呦呦呦，佳晨你看，她是不是有问题了？”
　　“小云，怎么样，我说不说？”陆佳晨扭头逗付小云。
　　“合着是真的？小云你还瞒我呢？你们俩一起，欺负我新回来的啊？”
　　“没有，燕子，现在我家里一团糟，不是不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一说就烦得慌。”付小云无奈，她说的是实话。
　　“行——还是不说，把我当外人。”
　　“哎呦，行了，别一见面就掐，都快五十的人了。我现在啊，每天忙忙叨叨地，心里不知道为啥总是空落落的，也许是可可不在身边一时间还不适应吧。反正我就是巴望着这个乱七八糟的本命年快点过去，可是心里又特别矛盾——你们想过没有，等到下一个本命年，咱们就六十了呢！想都不敢想。所以说，时间快得真是掰着脚趾头也数不清，咱们还是省点力气干有用的事情吧。”陆佳晨更是习惯于做另外两个人的和事佬，打小就这样。
　　她笑着打断身边二人，对首飞燕说：“燕子，你先给我们讲讲你，这么多年从美国跑到欧洲，各种段子八卦快点抛过来，我们接得住。你别担心小云，等她喝到位，你不让她说都拦不住，一晚上时间呢，你着啥急。”陆佳晨最会打圆场，“咱们先喝一口，大好的时光要拿来开开心心地吃痛痛快快地喝才对。”
　　“嗨，我现在哪儿还有力气给你们讲国外的八卦。想想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外面苦也苦，可是潇洒啊，一个人自由自在，没有负担多好。再看看现在，生活里完全没有了自我，一切乱七八糟，俩字儿——完蛋！”
　　首飞燕举起指间的电子烟，嘬着腮帮子狠狠吸了一口，悻悻地吐出烟雾。她皱了皱眉头，放下烟，扭头看向窗外。
　　另外两个人见状也不敢多言，面面相觑，乖乖一旁候着。
　　半晌，首飞燕才回过神，继续说：“给你们讲，我最近在家伺候我妈才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
　　“这个道理很浅显但是很实际——抓紧有牙的时候吃，抓紧有腿的时候走，趁着还能挥霍。”
　　“嗯，说得对。”陆佳晨忙点头赞同，她拿起桌上的叉子，轻轻敲了敲玻璃酒杯，发出清脆的声音，说：“来吧，废话少说，言归正传。为了燕子归队，我们三个这么久终于又坐在一起，更为了还能挥霍，干杯！”
　　她的话音才落，付小云忽然喊了一嗓子：“哎——你们看，外面飘雪花了——”雪花隔着窗，映在付小云的眼睛里，湿漉漉地闪动着光。“今年的雪来的真早真，我们应该为了这么美的初雪干杯。”
　　玻璃窗外果然纷纷扬扬地飘起白色的雪花，不大不小，不紧不慢，让夜晚清冷的街道看上去显得悠然自得。
　　“好吧，为了初雪——”首飞燕也举起酒杯，努力抛掉烦恼。
　　“嗯，为了我们能在这个下雪的冬季肆意挥霍。”陆佳晨说着，美滋滋地抓起桌上的手机，“我们三个先合个影吧。”
　　“切，你怎么还学人家小姑娘，吃饭前先拍照。”
　　“咋啦？不问年纪，快乐人生。”
　　正说着，年轻帅气的服务生托着一只烤的焦红油亮的火鸡走上前。
　　“哇——好香啊！”
　　“开动，开动。感恩节快乐！”